司马清闻言未语先咳嗽了一声,袁雄方才切切求着,怎么现在声音大了数倍之止。
这是看到她来了,故意的吗?
“我们代王抱病在身,你瞧了瞧就走,也不给个汤之类的,宫里的娘娘们就是没有病,你也得熬些补汤给人去喝,怎么代王连娘娘们的补药也得不到一碗吗?”
司马清含笑听着,以前的袁雄,在何处都让人欺负,如今跟在拓跋城身边,他倒是长进了不少。
张太医回头,见是司马清,连躬身跪倒,示以晋朝宫廷之礼。
司马清错愕的看着张太医,从未有人见自己行这么大的礼,她忙说:“张太医,快请起。”
张太医却跪而不起,只抬头道:“殿下,老臣惭愧。”
他一句殿下,司马清立即明了他的身份。
此人定是皇室的旧臣,如今还念兹过往。
司马清:“我如今在宫里只是羊娘娘的女儿,并无封号,大人刚才的那句言重了,这宫里人多口杂,别因一个称号害了您。”
张太医双眼含泪道:“当年我有三个儿子为国尽忠,大男死在洛阳城,二男的死讯刚刚到手里,只有小儿子在宫里当侍卫。
后金墉城破,我儿子跟羊将军寻了你回来,才免了一百守卫及他们家人的死罪。
如不是殿下忍辱入宫,我最后的儿子还有我们一家十几口,早就死了。”
司马清叹了一声,旧事历历在目,但世人除了骂羊献容委身刘曜,没有以死殉国外,从无人去指摘那些无法守土卫国的人。
又是因为战争苦,连身怀医术之人,都活得如此不受人待见。
她抬手扶起张太医:“只要你们好好的,那些便不要提,好好活下去,以张大人的医术,能救一个算一个,能帮一个是一个。命是不分贵践的。”
张太医一怔,之前种种等级上下之分,被一语点醒。
人若真有高低之分,也不过为一时,命是自己的,哪里会因为身份不同,就真的不死不病不老。
想通后,他将一盒银针默默递与了袁雄。
司马清正欲走,张太医悄悄的跟在后面道:“殿下,可是为了代王的病才来的。”
司马清也不瞒着,点了点头。
“臣看殿下也在病中,何必劳烦。”
“他,我终是放心不下的。”司马清淡淡的叹息一声。
“殿下宫中已传遍你封临海公主,将远嫁东海之域,臣实在为您感到高兴。”
司马清回道:“张太医,有什么可高兴的?”
“您去那里,至少可劝得晋王司马睿,不要对长安用兵。”
“张太医,你也觉得打来争去,不过是当权者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力和土地,而非真心为民?”
“臣不敢指摘主公们的雄图霸业,可是我在民间流落时,真的亲见易子而食,流民成寇,良家为娼,这种霸业要来何用?
医者取药,都要等药长成方取之,不可拔苗助长,否则药不是药而成了毒。
这天下,士农工商,且当是和平共处,若要分个高低先后,当是先有农人耕作,才有商人买卖,有读书人解惑,有匠人制器。”
司马清略略点头:“张太医说的是,根本所在是以食为天,吃都没有吃的,别谈国家与军队,根本不可长久。”
“殿下,劝晋王,以民为重,那些复国之言,只能用来激励人心,多想想如何让东海的世族和百姓不被战争所累就枉为君王。”
司马清深感晋灭后,其实有很多能人流失。
他们非无才,却是无地可施展。
刘曜一介强人作为,长久不得。
长叹一声后,她去往拓跋城的住处。
在一株梧桐树旁。
明明人在眼前,司马清却不敢正视,正欲转身,眼前晃出一片清风,忽见他一身白衣盛雪,发似黑瀑,只用一根青带系在头顶。
若不是早与他相识,只当是哪家的清瘦公子,病中相遇。
不过数十天,他居然病成这样。
宫中男女相见本要避开。
他不能去后宫。
她来,也得是避人耳目。
这还是借了袁雄的衣服套着,才能来看上一眼。
相比之前,他一个指挥使,她一个马奴,只是别人眼里的笑话谈姿,不会让人太过注意。
却因一场平阳平叛,他得以代王之尊,而她身份未定。
宫中传言,皇上要娶她为妃,以求维持司马氏一族的休兵弃战。
拓跋城心底也渐明白,皇上是想以他手中数千人的命,换一个他最珍视的人。
看清一个人,需要多久,又要多少事。
明晰一位帝王心,需要多少条命,还要死多少人。
他久病不走,只为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这些年都等了,他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他手里拿着皇上的诏书。
上书赐婚的事宜。
抬眼看到司马清一脸微笑的看着他,才发现,几日不见她居然瘦得厉害。
门内的宫人,扫过地上的叶,见到司马清连恭敬的跪在地上。
“殿下来了。”
司马清平日里身份不高,少有人跪她,这一下倒不自在的。
抬头间,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喜恩,两人四目相对间,多了一份了然与同病相怜。
她道:“不用跪的,你我在平阳城也算是患难之情了。”
崔喜恩双目含泪,“谢过殿下。”
司马清正欲提步,崔喜恩忙站起,扶了一把她手臂,目光向后瞟了瞟。
只见温婷扶着一个宫人站在花间,人掩半面的,似出非出的。
司马清点点头,温婷虽说是陈妈手中的耳目,但此人随时叛人的心却让人不得不防。
“皇上指了温婷随殿下出嫁。”
司马清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就避不开这个温婷了。
却见温婷扶着宫人走出,衣服上香熏过,人也精神许多。
她似乎在等司马清出现一般,见她来了,神色如常安宁,想到昔日里两人几次三番你死我活的争斗,司马清心中一片寒凉。
果然,利益能让人短暂的忘记仇恨。
生存为王的温婷遥遥贺道:“皇上指婚,又亲赐封号“临海”,这可天下女子盼都盼不来的荣耀。”
那些未知详情就里的宫人们一听,之前恹恹的看人神色此时都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垂首而立。
司马清与崔喜恩互看一眼,炎凉间的转换,让人心冷一成。
两人皆是面上冷如常态,挥了挥手,算是应承了他们的恭敬。
司马清四下望了一圈,见一个院内,美貌的女子有十来个,宫人也是看上去肤白貌美,她低头抚着袖上落下的红色凌霄道:“都下去,我找代王。”
第 136 章
美人、宫人们都唯唯诺诺的下去,温婷却步到拓跋城的跟前:“代王,你假病不好,其实是水土不服,我知道辽北有一种药,名唤水飞蓟,只是这药生在极寒之地,三年一生,三年一长,经十年不过一尺。
不去辽北,根本无法得此药啊。”
说完,又向司马清掩面笑道:“我怎么忘了,代王不日就要回辽北,想那五千姚部兵,也会为了代王去苦寒之地求这药的。”
拓跋城冷道:“跟你何干?下去。”
温婷敛去笑,尴尬不已,虽不干,也只能匆匆离开。
司马清唤了声“城哥”,拓跋城飞步上来,两人相看多时,竟说不出再多的话。
“你这是……”司马清本想问,他如何病成这样,但心下不忍,只婉言道,“已是盛夏,却看你长袖长衫的。”
轻风吹过他的黑发,根根分明,年轻的脸庞上有着不合年龄的沉稳。
“只是身子发寒,总觉得冷。”
他轻轻的道。
“冷?”司马清上前,握住他的手,果然温如寒冰,手指的茧子像一颗颗的磨砂铁铆钉,触在肌肤上。
他只稍稍用力,掌纹间再无半点缝隙,融为一体。
“你到底怎么了?”她问,双手环在他的腰间,温着他的胸口,却怎么也捂不热一样,只觉得寒意森森,千丝万缕的往她的体内钻。
拓跋城手又紧了紧,反手把她的手按在心口上,默默良久后才道:“陪我站一会就好。”
“好。”司马清不问,也不动,任他这般抱着。
拓跋城捏在手中的赐婚书,横亘在二人之间,像是跨不过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