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昱就栖霞山地图上的位置再做分析,细一思忖,淡然道:“白莲教能蛰伏这么多年,组织一定极为严密,你先去查通匪报信者。”
待刘禹辉离开后,白川大步进来,拱手道:“禀主子,诚至钱庄的老板李觅正是棠儿姑娘,我潜入她在桃叶渡的宅子,看见她父亲的牌位,上面的名字是李存孝。”
玄昱心中一震,立刻想起她清丽的字迹,怪不得那般熟悉,原来她的父亲竟是自己的老师。三年前的一幕骤然浮现在眼前,她脏兮兮的脸,清澈如水的眼睛……
玄昱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走神,须臾,立于案前研墨润笔,写完将一封密函晾干后交给白川,“尽快送到裕亲王手中。”
开春的天气依旧寒冷,窗外一片杏树不胜阳光下明艳绚烂,花枝在微风中曳动,释放出时浓时淡的香气。
采莲声嘶力竭的叫喊响彻整个听雨轩:“不好,快来人,出人命啦!”
顿时沸反盈天,丫鬟娘姨挤了一屋,七嘴八舌极力劝慰,知夏怔目平躺在榻上,脖子处一道淤痕格外惊心。
采莲一见知忆,边抹眼泪边哭道:“姑娘将绦子挂在架上,幸亏我发现及时,若晚来一步……”
知忆晓得是月娥嫁人的事刺激了知夏,她心里又痛又悔,凄然泪落,从腋下掏出撒花纱绢不住拭泪,向隅而泣。
金凤姐由丫鬟搀着匆匆赶来,知道情况后顿感焦头烂额,将屋里的人请出去,握了知夏的手道:“好丫头,吴公子娶妻是正常事,你哪儿能因这寻死。我看他对你有心,往后想起定要来寻,你只管打扮得漂漂亮亮,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知忆的悲苦惆怅全部堆在脸上,似浓得化之不开,眼泪泉水般涌出来,泣声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吴公子不会再来,你清醒一点,别再想他了。”
两人好言软语哄了许久,知夏死意已决,异常安静,依旧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金凤姐絮絮叨叨,连埋怨带哄劝:“那吴公子看着人模人样,实际上狼心狗肺,这种人就是个歪倭瓜,鬼都不稀罕。我听雨轩的丫头个个可人意儿,不是我吹,管他什么千金小姐,姿色哪儿能跟你们一比。”
棠儿轻步进屋,手中端着一只白瓷小碗,“让我劝劝知夏妹妹。”
余人散去,屋内安静,窗户缝隙透进一股凉丝丝的风。静静的沉寂后,棠儿扶知夏靠在枕上,将盛着褐色药汁的碗靠近她嘴边,“这碗是毒药,喝了烦恼全消。”
知夏万念俱灰,一张脸原本无波,听这一句,伸手扶着碗,大口喝得碗底的渣也不剩。
棠儿将药碗搁在案几上,微微一笑道:“我怕死,瞧你柔弱,原来这么勇敢。”
泛黄的往事在棠儿脑海中逐渐清晰,一时感慨于心,一时黯然自伤,“我能理解这种从天上跌落到尘埃的巨大落差,我曾是书香千金,父亲并不纳妾,我这个女儿就成了掌上明珠。我一直坚信自己会嫁给天底下最有权势,品行最优秀的那个人,在纸上,心中默写他的名字无数遍。”
棠儿鼻子一痛,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心酸地说:“家中突遇巨变,父亲获罪被流放南疆,我与娘亲还有哥哥弟弟千里迢迢回到老家。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收到父亲的死讯,娘亲哭够了,强撑病躯带着我们耕种。家族长辈不肯继续帮助,狠心收回田地将我们赶出来,娘亲只能带着我们去安徽投靠母家。我清晰记得突发洪灾的那天,天空暗如黑夜,我们人手一只木盆,奋力向外挖水想要保住瓦房。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大水不刻便有五尺多深,有人被洪水冲走,有人抱在树梢,我们一家人爬上屋顶眼看死亡来临。”
听到这里,知夏蓦地紧张,似有狂潮在自己心底涌起,翻滚激荡,深深沉浸在可怕的灾难中。
“想着去那边能见到父亲,我们异常团结,倒也不觉得死有多可怕。眼前是咆哮奔腾的江水和茫茫浑浊,我想起那个深藏在心底的人,心中陡然生出希望。老天似乎听见了我的祈求,上方是个林场,大量木头顺着洪水流过来,我们抱住浮木拼命往岸边游。洪水掀起的旋涡几次将我们绞入生死界线,我们在水里足足漂了半日,终于爬到江岸。那场洪灾中死亡的人数不下上万,是他给了我必须活下去的动力。”
知夏面露惨色,小声问:“那他呢?”
棠儿想起玄昱依旧心凉,垂目从怀里拿出帕子擦去眼泪,凄楚一笑,“他住在这世间最坚固的堡垒中,再安全不过。”
知夏双眼发直,打了一个寒颤,幽幽地问:“他现在还好吗?”
棠儿笑一笑,那段往事仿若云淡风轻,“刚见过,他很好,我也很好。”
知夏若有所想,心中又生出悲痛来,满腹绝望地说:“棠儿姐姐,我死了,吴公子会想起我,会难过吗?”
“他会,但只是片刻或者一时,他很快便忘了你,甚至不愿想起。”
知夏眼中闪烁着复杂又伤感的光,一抽一噎道:“他本生就忘了,再忘一次吧。”
往事遽然间远去,棠儿的思绪空前明晰,“那个人在我生命中住了太久,久到曾在我心里发芽生根,但他却是这世间最冷漠的人,是他将我送回听雨轩。当晚就有人覆在我身上,幸好我留有一手,靠小聪明保住了清白,若要因这些去死,我坟头上的草已经不知有多深了。”
知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神色中交错着惊诧与混乱,脸色白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青来。
棠儿含着笑一点点抬起眼眸,“刚才给你喝的是补充气血的药,我们要好好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
知夏的心猛地一痛,呜呜啼哭:“棠儿姐姐,我生而无望,真的不想活了。”
棠儿身子向前倾,抱住纤瘦的她,“这世间的姻缘说也现实,有些是一群人倾尽心力撮合而成,有些则是利益不达者绞尽脑汁去拆散,当事人的意愿微不足道。爱情不是全部,生活中还会有美好的东西,我们不该为不值得的人放弃生命。”
知夏素眉深锁,放声哭道:“棠儿姐姐,我们没有做过坏事,命为什么这么苦?”
棠儿目光坚定,“相信我,只要固守初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棠儿安抚好知夏,让采莲过去看着,与知忆对面而坐,“知夏不适合待在听雨轩。”
知忆眼鼻通红,拿帕子抹泪,“我何尝不知道她不适合做这行,人间这么大,可我无能为力,不知道哪里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
棠儿心中一阵悲酸,凛然道:“我当知夏是妹妹,接她去家里住段时日你看如何?”
知忆神色凄然,难过地说:“她的身子贱,你有哥哥弟弟,住到你家恐怕不好。”
很奇怪,棠儿想起玄昱的那句话,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勉强一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们都是身不由己,若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谁还能看得起我们?”
知忆踌躇许久,鼓足勇气,第一次对她开口请求:“棠儿,金凤姐没叫知夏签卖身契,她家务活样样能做,让她去你家做个丫鬟可行?”
棠儿点头答应,两人一起帮知夏收拾东西,知夏终于能彻底离开这里,心中生出希望。
看着马车离去,知忆泪水止不住了,她多希望自己也能离开,一想到几万赎身钱,家里还要自己存钱帮衬,只感前路渺茫。
第7章 意不尽 (7)
棠儿大致讲了知夏的事,顾清秋红了眼圈,微笑将手搭在知夏的手背上,温言道:“以后把这里当家,像青姑娘一样,想吃什么菜我给你们做。”
青鸢抱着花盆进来,抿嘴细笑道:“顾姨,我想吃红烧带鱼和油焖笋。”
顾清秋高兴答应,去厨房准备晚饭。青鸢回过脸,笑眯眯道:“知夏,你不必拘束,我的房就在隔壁,你若怕黑,过来和我睡。”
知夏来到这里感觉满腔温暖,天真一笑,棠儿已经铺好被子,“晚上我们三人挤一床可好?”
听了这话,青鸢满面甜笑道:“好啊,我们捂在被子里打纸牌。”
棠儿看她一眼,表情认真了些,“那你们可得多准备些碎银子,不来钱我可不玩。”
夜色渐深,烛光温馨,棠儿和青鸢左右一边将知夏挤在中间,蒙在被子里玩闹。棠儿的手挨个抚一把她们的小衣,惹得青鸢脸红,双臂交叉在身前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