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锁(74)

姜予辞猛地站起身来。

连日操劳,她面上多了连胭脂水粉都遮不住的疲惫,将士们在最初的惊艳过后,也被一日复一日的战事磨得失去了对这些的关注。但当她起身的时候那一袭红裙裙裾微晃,暗香浮动时,人们才惊觉她还是那样美。

静水流深,桃枝剪影。

南绍第一美人。

只是此时此刻她低眉敛目,神情木然到近乎没有表情:“我去城墙上看看。”

她身后的拣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阻止的话语还没说出口,姜予辞就已经快步出了屋子,转瞬就消失在小院中。

拣枝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要追上去。但刚追到院门口,便失去了姜予辞的踪迹。

姜予辞走得很快,快得甚至有些不正常。

她什么侍从都没带,谁也没反应过来,一路上便只有她一个人。

她步履匆匆地掠过了路旁哀嚎的乞丐、不知哪家店铺前哭天抢地的商贩、收拾细软收拾得兵荒马乱的宅院、门口屋中放满了受伤军士的医馆,一路走到城墙下。

令牌在那小兵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清瘦窈窕的女子就已经一转身上了台阶。

姜予辞踏上石阶。

城墙石砖斑驳,上面有岁月留下的风霜痕迹。

百年北昭。

她是不是命格不好,专门误国?前有南绍,今有北昭。

姜予辞一时竟然有点儿想笑。

她一步一步走上城墙。

面色比她疲惫得多的守城军士看到她的时候面露讶然,犹疑着想要俯身行礼,被姜予辞摆手制止了。

她抬眼看去。

这处城墙的这个角度,刚刚好能看见那摇摇欲坠的城门,门前一大批的南绍将士。

……和千军万马中,正在仰天大笑的韩子儒。

他如今看起来,这样陌生。

她真的有这么好?好到让他不顾南绍国力和未来,拼尽一切来攻打北昭?甚至,还用的是这种深入敌国的自杀式打法。

可哪怕他的的确确打不下北昭,他也即将要打下晏康城。

他即将心愿得了。

姜予辞攥紧了袖中玲珑小巧的匕首。

那是燕华在给她虎符的同一日交给她的。

熏香悠长,少年的眉眼温柔似水,仿佛盛满了人间瑶池月色,他手中的匕首小巧而精致,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小小一个“辞”字。

他笑得像是三月春风拂过江南岸:“喏,我亲手做的,给你防身。做得不好,可不要嫌弃啊。”

顿了顿,他忽然掩饰一般地轻咳了一声:“当然……刀鞘不是我做的……我还没学会刻那么复杂的东西。不过那个’辞’字是我刻的!等我以后学会了,我再给你做个刀鞘!你想要别的也行!”

说着说着,那白玉似的耳垂就染上了傍晚天边的胭脂色。

一室灿烂的昏黄,霞光绚丽,宛若打翻了的石黄与朱砂,是丹青手兴之所至,肆意泼洒。

刀鞘上的宝石折射出熠熠光辉,他白皙的指也带上了几分暖意。姜予辞与他对望片刻,忽地笑了:“好。”她接过匕首。

风吹珠帘动,日照菱花窗。

姜予辞的唇上,染上了一点苍白的笑意。

她摩挲了一下袖中的匕首。

那上面……还有燕华亲手给她刻的“辞”。

辞啊。

可不就是辞别?

若当真因为她导致晏康城破,便是以死谢罪,也没什么的。

姜予辞的视线忽然有几分模糊。不知怎地,她脑中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拨云散雾一般,终现天光。

她想起前世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费尽心思地勾引撩拨却又不知不觉地动了自己的心。

她想起刺杀失败时,燕华震惊而悲哀的眼神。

然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高高在上的帝王举杯抬袖,神色淡淡,仿佛连被刺杀的惊骇都不会有:“拖下去,押入天牢。”

——从前她一直觉得他是早就清楚她的身份,因此才会再平静不过。可她却忘了,燕华本不是这样漠然的性子。

他只是想假装对她的刺杀毫不在意而已。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徐智诚恭恭敬敬地把药放在她面前,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却半晌无言。

说到底,也是从前共事、一同笑闹的人。

琉璃锁靠在墙上,眼神轻飘飘地在那药上打了个圈儿,浑不在乎一般地笑了起来:“怎么,徐公公亲自来送我上路?多谢了。”

……还想着他会来见她最后一面的。

果然是痴人妄想啊。

也是,他对她大概根本就没什么感觉吧。不过是看到个对自己有意思的漂亮姑娘,顺水推舟地撩拨一下而已。

况且……就算有感觉,也消磨殆尽了吧。

琉璃锁嗤笑了一声,伸手就要端起那药。

——却被徐智诚止住了:“等等。”

她诧异地抬眼看他。

徐智诚压低了声音,黑暗中,他的神色还有几分不忍:“陛下给的……是假死药。到时候会有人送姑娘出去,今后天大地大,姑娘自去谋生吧。”

琉璃锁愣住了。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不愿意杀她吗?

他对她竟然真的有那么多情分?

可他灭了南绍,杀光了姜氏一族,她又丝毫不顾他的百般暗示,一意孤行地想要刺杀他。

一报还一报,如今的局面何其荒唐可笑。

琉璃锁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来。

从前母后教她,笑不露齿眼弯弯,最是女儿家的贞静贤淑模样,惹人心生爱怜。

可如今她笑得形象全无,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像是疯了。空气出入喉头,竟像是困兽的嘶嚎。

他让她走,天大地大任她漂泊,却再也不想看见她。

巧了,她也不想再看见他了。

只是她该往哪儿走?

她身负姜姓,天下却向何去寻南绍姜氏?

亲缘断绝,所爱不得,天大地大,无以为家。

琉璃锁笑得越发开怀。

她大笑着点头,完全不顾徐智诚惊恐的神色,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随后一松手,白瓷碗伴着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药效尚未发挥,她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对准手腕就是狠狠一划!

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她又连着划了四五道,一道比一道狠,一道比一道用力。

一旁已经吓呆了的徐智诚此刻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跑出牢房,高呼:“传太医!”

四周一片黑压压的寂静,牢房里的琉璃锁看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口,终于落下泪来。

她拿着瓷片,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

恍恍惚惚间,姜予辞忽然看见了一片绚烂的海棠。

是燕华。

少年提着酒坛仰面卧倒在海棠花丛里,花瓣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艳色。他紧皱着好看的眉头,似乎是睡得极不安稳。姜予辞隔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努力地靠近燕华俊俏的眉眼,俯下身去听。半晌,才终于听得一点零星话音。

他喃喃道的,是“姜予辞”。

这缘是她的本名。

他终是知道了一切,却冷着一张脸,不肯叫,不肯叫,叫了她便是姜氏的人,是那个怀揣着一腔国仇家恨对他充满了恨意和怨言的亡国公主,豫王刺客,不再是他娇声软语意态风流的小宫女,不再是他的琉璃锁。

可,在这梦里,在她坟前,燕华皱着眉抱着酒,到底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

她不仅仅是琉璃锁啊。

他喜欢的姑娘,姜予辞这个身份赋予她的一身风华,怎么可能就这样因为他卑鄙自私的小心思,被轻易地割裂抛弃?

他喜欢的不仅仅是一个琉璃锁,更是由姜予辞和琉璃锁这两重身份一并构成的那个她。

他放下那些悲哀和怨愤,放下那些绝望和痛苦,明知她是刺客,明明以为她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实则满是痛恨,却还是宁肯她虚情假意,仍旧要自欺欺人,不愿割舍,不能割舍。

一往情深,情深如斯。

姜予辞忽然泪如雨下。

灵魂也会落泪的吗?

她怔怔地想,抬起手在面上胡乱一抹。

北地凛冽的风呼啸着刮过她的面颊,姜予辞茫然四顾,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还站在晏康的城墙上。

杀声震天,晏康城的城门摇摇欲坠,已是被撞开了一条缝。

晏康城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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