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侧身挡住李乾亮的视线,问他:“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小孩?”
被称作小孩,李乾亮三人很生气。上来一脚踢翻了他的箱子,几本书散落开来。
他慢条斯理,帽沿在他鼻梁上投下安静的影子,“小孩,你的三点钟方向有摄像头,保安2分50秒内会到这里,我比你高22公分,体育生。”
跟在李乾亮身后的人给他一个眼神,指向地上掉落的书,写的是《体育科技》,封面上画着一个拳击手套。
有一瞬的僵持后,李乾亮又扯了个笑,歪过头看向她:“下回哥哥再找你玩。”
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正要动作,小手臂被人不着痕迹地按了一按。
“下回也不必了。”他俯身看清他校服上的logo,又指指摄像头,仍是平缓地说,“南苑初中的学生,不少小孩想考你们学校考不进,你不需要这个名额,就腾给别人。”
如果忽略环境只听声音,他自然得仿佛一个邻家大哥在谆谆教导。
“X你大爷!”李乾亮出拳往他腹部揍去,愣是被宽大的手掌包住了整个拳头。
他按下他的拳头,放开手,说:“这个小孩的家里和学校会知道你今天的行为。打架、欺侮人,除了凸显你的幼稚,给你带来惩戒,别无是处。”
这个体育生,竟然搬出家长和老师,蠢蠢欲动准备动手的人,有一种被人羞辱的愤怒。
剩下两个人见状来拉架,跟他说算了算了。
事件的走向使她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待李乾亮被人半拉半拖着走远了,她才发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如劫后余生。
眼前的人已经弯腰去捡她的书包,拿起书包后,神色变了变,他说:“小孩,家长来接你下课吗?”
她点点头。他成年了吗,看谁都是小孩。
他说:“哦?我正好去门口,一起走吧。”他像一个大人,轻易看穿他眼中的小孩的谎言。
她不说话,想伸手接书包。
“你的书包里装着砖块,你想做什么?”他没有打算走的意思,平铺直叙地问她。
昏暗的墙角下,戴着棒球帽的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僵持的画面不可谓不诡异。
“小孩,打电话联系你家长。”他的声音终于不是平静无波,沾了些怒气。
两个人的手放在书包的对角线上,她另一只手使劲往下拉自己的帽沿,这时倒真是赌气的倔强的小孩的模样。
他似乎没有处理过这样的情况,或许是反思了自己的语气,松开手说:“书包还给你,你把砖块拿出来,联系你的家长,好吗?在外面遇到任何自己处理不了的问题,都应该告知自己的父母。”
她紧抿着唇,没有办法开口。
“刚才吓到了是不是?你可以哭。”他退一步,耐心地给她空间。
她的书包背了好久,没有人发现,他发现了。他还说,你可以哭。
可她还是只在帽子的遮蔽下揉了揉眼睛。然后她分不清自己是对这个陌生人说,还是对自己说:“我不能哭。”
妈妈告诉她父亲的卑劣和人性的凄凉,妈妈把自己的牺牲和伤心说给她听;爸爸告诉她,要照顾好妈妈。
她不可以哭,她是所有苦闷伤心的起点和终点,她的身上没有安装别的管道可以传输这些情绪。
他再退开一些,蹲下去收拾自己被踢乱的箱子,她听见刷刷的翻页声。
他把箱子收拾好了,起身的时间仍是背着她,他说:“没有谁不能哭,小孩儿的难过,也是难过。”
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想过会因为陌生人的一句话,使自己小小的身体里勉力支撑的一根弦断了。
所有的难过找到了一个豁口,她仍没有出声,泪水却从手缝里漫出来。
像濒临溺水的人,水面被他的一句话拉开了一个口子,水位一点点下降,眼睛很疼,可是终于可以喘气。
手背重重地抹去泪水,手放下来时,手臂却被人环抱住,整个人陷在温软的床里,后背的肌肤上,传来掌心的温暖。
她缓缓睁开眼睛,不完全的黑暗中,男人闭着眼睛,无意识地捞过她,在睡梦中安抚地亲了亲她的右脸颊。
梦境与现实,跨越了十年的时光。钝痛太过真实,延绵到现实的人身上,她的脸湿蒙蒙的,她是从梦里哭醒的。
肌肤相贴的人和那年秋天见到的男孩子的身影重叠起来,她看了他很久。
在闭上眼窝到他怀里前,轻声说:“你叫我小孩儿,其实是不是因为拿不准我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第47章 曾照彩云(7)
她窝到身边人怀里,安心地任回忆游走。他身上有清爽的沐浴露的味道,她觉得很好闻。
那个秋天的夜晚,他站起身后走近了一步,她也闻见他衣服上干净好闻的味道。
意识到她哭的动静后,他退回去,重新整理起箱子里的书和资料。
过了一些时间,他顾自说道:“一中的课程设置很丰富。”
那时的她笼罩在巨大的伤心里,听不明白学霸突然在说什么。
学霸转头,扬一扬手里的《体育科学》,说:“我今天从学校整理了一些不用的书,我们的体育课也配了课外书。”
学霸方才淡漠地说自己是体育生。学霸也会唬人。
她记得自己仿佛被他的反差逗笑了。
“可你还抓住了他的拳头。”
“人在情绪波动的时候,表情变化和肌肉调动都是有迹可循的。而且,一个小孩打不过我,不是很正常吗?”
学霸用智力完成了体力上的碾压。
如果让她形容,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没有把一个伤心的小孩留在黑夜里,也没有停在旁边增加她可能的难堪,而是用他能力范围内的轻松话,陪她度过一节孤单的时间。
他叫她小孩,却是第一个把她当大人对待的人。
后来她还是在他无声的坚持下,给爸爸的司机打了电话。
等待司机来的时候,他仍没有走,而是挑出一些习题册和卷子,问她:“一些复习资料,不知道三年后会不会过时,要不要?”
她有些呆呆地接过来。作为“回报”,她当着他的面把书包里的红心砖拿了出来,放在角落里。
他笑了一笑,只说:“你们李老师是个纯粹的教育者,会来补习的小孩,他都希望他们可以学有所成。”
托课后同桌拉着她聊天的福,她对学霸至少不算一无所知,她知道了他是李老师的外甥。
父亲的司机到了以后,他换了严肃的神色叮嘱:“刚才的事要告诉你的家人,知道吗?”
看到她点头后,他挥挥手:“再见。”
她从后视镜里目送他走远,这个人之于彼时的她,是列车脱轨前从天而降的扳道工,使她免于坠入荒原。
她在车里打开他的习题卷,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何云远”。
那天以后,她没有再见过这个萍水相逢的、春风一样的扳道工。
她的生活归于一种积极的平静。
父亲知道了相关的事,抄起胳膊到办公室叫来李乾亮的家长对峙。
李乾亮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和梁知一一样,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父亲的司机受命每天接送她上下学,母亲出乎意料地没有反对。
她仍去补习班,头发慢慢长长,不再戴棒球帽。
唯一不变的是她坐在固定的位子,旁边还是那个热衷狂拽文学的同桌。
同桌不时给她推送新闻。比如她们班上的情侣被老师调到了眼皮子底下坐;比如她在英语考试时在桌上用铅笔记了十个单词,结果一个也没考到;比如,那个学霸学长,定了去江大的王牌专业。
第二年的夏天,她考上了声誉在外的江大附中。
她开始住校,每次回家母亲会重点关心饮食起居这些基础的问题。
她在附中的同桌是一个随口就能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100位的姑娘,她自称是走亲访友之看家手艺。
午后第一节课瞌睡袭来时彼此互掐养出的友情,使她们成了亲密无比的朋友,从青葱岁月到长大成人。
课桌里偶尔塞进一些小纸条,纸条结尾画着粗糙又郑重的爱心。
她在化学课上偷偷看书虫系列的英文小说,老师的粉笔头落在书桌上时,她正看到“The grain, which is also golden, will bring me back the thought of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