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梦实在是有些……不忍回首。
“一定是白遥在瞎说,什么四爷看上你了,”陆暄自我安慰道,“还提了好几次,至于长安,一定是因为他晚上来吃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是,难道按照这个道理,她是白天想长安,晚上才梦到他的么!
“应该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陆暄从善如流地改了措辞,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不想了,明天还有正事。”
谁知这困意被吓的一滴不剩,陆暄半宿都在迷迷糊糊地考虑四爷面具下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待到鸡鸣破晓,简直是身心俱疲。
而这个雨夜,还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在悄然发生。
荆云府上接连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第一位是温茂。同样在朝为官,见面总留三分情,荆云向来是个谁都不得罪的,又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十分擅长和稀泥。他虽然知晓温茂手底有些不见光的交易,却也对这个行伍回京的人有所忌惮。
荆云整了整衣角,面带笑容迎上来,明知故问:“温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
温茂简单一拱手,接过下人递来的热茶:“荆兄这两日查案辛苦了。”
“职责所在,”荆云道,“又何谈辛苦呢。”
温茂抿了抿嘴,抬头道:“天色已晚,前来叨扰本就有些过意不去,温某就直说了。”见荆云露出“但说无妨,洗耳恭听”的神情,他便朝前走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若是有人去刑部探望于大年,还望荆兄……能行个方便。”
荆云脸上的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调整过来,听温茂接道:“荆兄不会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荆云原本在宫里并没查到至关重要的证据,对于位高权重者,死一个于大年,如死一只蝼蚁般云淡风轻。杀人之事确有蹊跷,但至于为何,怕是无人关心,于大年横竖逃不过一死,只是如何处置,能解张隽书心头之恨的问题。
只是……何至于温茂亲自上门?又何至于急着杀人……灭口?
荆云点点头:“我知道了,温兄放心。”
温茂神情放松下来,又闲聊几句,便趁着夜色离开了。荆云送客后,还未喝上一口水,竟迎来了第二位。
年逾古稀的白发老者缓步走来,荆云心里“咯噔”一声:“完了,这事儿不简单。”
这老者正是高映之。温茂与荆云是同僚,荆云亲自相迎,已经是礼数周全了。但高映之位居尚书令,又是对荆云有提拔培育之恩的座师,他深夜前来,荆云竟有些不知所措,忙引他至上席,干巴巴地叫了声:“高大人。”
高映之:“方才温茂来过?”
荆云自知瞒不住:“是。”
高映之看向荆云的眼睛:“昔有曹公论战,衣食所安,牺牲玉帛,皆非致胜根本,你可还记得何为忠之属?”
荆云:“记得,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高映之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言相对。荆云与高映之关系并不亲密,曾经还因他待自己不如别的学生有过埋怨,一直觉得自己能走到今日全凭本事。此时,他那骄傲自矜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怀疑:“高大人……或许暗中也对我有所帮持?”
“元平。”高映之低声道。
荆云难得被以字相称,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只听高映之沉声道:“有些路不能走,但走的不远,还能回头。温茂背后的人是谁,不用我提醒。这画留给你,好自为之。”
高映之从怀里掏出一卷画,荆云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将高映之送走后,他才好奇地打开,只见绿水青山,双鹤在云端飞舞,未有特别之处。
而他刚要把画合上,那夹层中的纸却骤然飘落,荆云一惊,忙细细地把那些东西翻出来,脸色一点点变冷。他把温茂和高映之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突然一拳砸在桌上。
这已经不是卖给兵部面子的问题了。
荆云走出门,对守值亲卫低声道:“备马,去刑部大牢。”
夜色掩映下,自两个方向而来的人几乎是同时到了刑部大牢。而京城寂静如常,未觉暗涌。
次日一早,陆暄顶着快到下巴的黑眼圈,挣扎着入了宫。
讲罢重要朝事,洛晋终于翻到了武举事件的折子:“于大年一案已是第三日,众卿怎么看?”
温茂上前一步:“陛下,此事由兵部负责,而被害者又是兵部官员之子,臣深感愧疚。考官冯逍已被革职查办,张逢瑜之丧葬,臣也会前去安抚其亲人。”
洛晋点点头,看着张隽书惨白的脸,客气道:“兵部是该好好反省啊,张爱卿,节哀。”
张隽书出列,径直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谢陛下,犬子命已至此,岂敢再劳诸位费心。只是,朝廷武举,发生此等恶劣之事,于君威有损。臣不为犬子,也要为武举众考生讨说法,当罚者,并不全在兵部。”
他依旧在丧子之痛中,尽管压着情绪,肩膀还是忍不住颤抖。
此言一出,陆暄觉得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朝自己投来,有的同情,有的惊讶,有的则是喜滋滋地打算看笑话。
那个冯逍,恐怕与送于大年入武举的神秘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自有办法脱身。陆暄只叹自己锅从天上来,还未开口,贤王居然抢先道:陛下,陆将军虽有错,但陟罚臧否皆有主次,还望陛下定夺。”
谁知陆暄并未承情,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朝龙座躬身,无奈道:“臣惭愧,愿听陛下发落。”
贤王的心若是玻璃做的,此时已经碎成了渣,簌簌落落地往下掉。
洛晋顿了顿,看着一群各怀心思的臣子,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荆云身上:“荆爱卿,不如说说都查到了些什么?”
方才装作隐形人的荆云上前一步:“回陛下,在武场内,并未查到可疑迹象,似是于大年失手杀人的意外悲剧。”
张隽书悲愤难以自制:“若考官负责,何至于此?”
“张大人莫急。”荆云镇定自如,“但,在宫外,臣带人去于大年住处,搜到了些或许有用的东西。”
作者: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曹刿论战》
第16章 旧案重审局中人(四)
荆云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朝前几步,双手递给了皇帝身旁的常侍,那人恭恭敬敬地回到殿上,呈给了洛晋。整个过程异常安静,参与朝会的官员几乎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洛晋一张一张地把卷轴中夹的纸掏出来端详,脸上喜怒莫辨,抬眼朝张隽书看去。
“蓬安郡丞,熙和元年八月,收取蓬安商贾高氏贿赂一千两,使其子出狱,往罪不咎。”
张隽书一怔,不远处的温茂也是一怔。
“十二月中旬,至蜀州刺史私宅,送玉琥珀一对……”
张隽书反应过来,吓出了一身冷汗,如同水洗,背后已然湿透了:“陛下!这些……是何来历?许是伪造的!”
“张爱卿慌什么,”洛晋淡淡道,“朕没说是真的。”
然而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仿佛看的是什么有趣的本子,一页一页地念了下去。殿下立着的一部分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看看张隽书,再意味深长地看看温茂。
洛晋念至“与京城”三个字时,到底给兵部一把手留了些情面,把后面的跳过去了。温茂则是悟出了脸皮厚的真谛,心里恨不得把张隽书扔进油锅翻滚八百遍,却面不改色,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荆爱卿啊,”洛晋念完,“你如何证明这些东西的真伪?”
荆云:“回陛下,臣有人证,若是深查下去,必有定论。”说罢,他抬头看向洛晋,见他点点头,便朝殿外道:“带上来。”
两个刑部官员一左一右,引着一个穿着囚服的壮实男人上了正殿。张隽书早已慌神,试图反驳道:“罪人这样面见圣上,大有不妥,荆大人……”
他话未说完,那男人目光如刀,斜斜地剜了一眼。张隽书惊道:“你怎么没死!”
荆云:“此人便是于大年,昨夜在刑部险些遇刺——张大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隽书面如死灰。
于大年跪下,朝圣上行了礼,便不再多言,文武百官在他眼中仿若空气。陆暄看见他那脖颈上有一道血印子,若是再深几寸,定是性命不保。她不由得心叹:“还好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