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动狭长的丹凤眼,眼中浮晃那些牵动着的记忆,少年时娟秀的脸庞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线条刚硬,更多了些沉稳。
他又想到自己何尝不是多情?自古深情空留恨,情爱二字总是难以说得清楚。他忽而想起少年时自己常去鲁晓颦的学校为的是见她一眼,他守在门口看见她家的汽车路过,她望着他忽冷忽热,自己却总是不知疲倦。年少时期的颠狂被成年时的平和替代,却又常常忆起从前的悸动……
他越是靠近她,她越要远离他……在鲁府时崔妈妈总是保护她,生怕她遭罪。晓颦她娇生惯养,从未吃过苦……那些年她也捱过了,晓颦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苦吧……
鲁晓颦虽压抑待自己的深情,他却知道他们彼此的心里牢牢地牵挂着对方……
齐鬙殷想起自己的妻子和从未见过面的孩子,脸上稍微添了些温色。冷不防想起鲁晓颦已经不在了,寸肠寸断地疼着,眼角又重现出压迫人的冰冷。
逝去的需一一讨要回来,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稚嫩怯懦的自己,而是有担当的男人……那几天他终日昏睡、沉思,家人以为是他伤得重,实际上是他不愿面对现实。
他伤口痊愈之后,家人才敢告诉他二叔公被杀害的事,他几乎跑着去了城门,他亲爱的二叔公已经不在那里。日本人连具尸体都没给他们,就随手扔在尸体堆叠的土坑里……
白云滚滚,多少无辜的百姓惨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下?他们给自己的私欲冠名为“大东亚共荣圈”……好一付狼子野心……国恨家仇岂是一笔能够清的?他悲痛地望着城门,怀念对自己谆谆善诱如何做人的二叔公,他想起他常爱引用《了凡四训》中的话“商罪贯盈,如贮物于器”告诫自己。
也是二叔公教会了自己经济商贾……
“北向争衡幽愤在,南来遗恨狂酋失。算凄凉部曲几人存,三之一。”①他心中之痛谁人能与他一样的体会?
在异国他乡漂泊十九年,他已三十有八,而今城池已破,家也没有了……
那天齐鬙殷从城门又走到了槟城海岸,在来回不停地独步中释放一直郁结的伤痛。他想起了自己在医院里做的那个梦,梦中二叔公来和自己说的一席话:“孩子啊,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做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二叔公的话自不敢忘记。
齐鬙殷望着停泊的船只,海面倒映晚空里的霞光,像是漂浮着的红色朱槿花,抖动浮冷的残光流泻而淌的铁锈红。日本人对当地土著实行怀柔政策,仅单挑华侨迫害,在他养伤期间,他的几位朋友相继被残害致死。在这悲世中人们走完了一个苦痛又迎来一个苦痛,什么时候才能走尽?海水波澜无意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民国三十二年的春天,南洋华侨虽然身在异乡心却牵在祖国。他们有的回到祖国的怀抱积极参战,有些人捐资捐物。日本人认为南洋的华人皆是抗日分子,对华人的迫害变本加厉,南洋的成功人士更是在他们迫害的名单上。白老爷自知日本人不会放过自己,强拽着女儿和自己一道离开槟城,白小姐强扭不从哀求父亲让她留下。
争执间白老爷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儿一个耳光,他气得双唇抖动道:“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不孝顺的孩子!我已经老了,难道你就为了一个男人一点不顾念你老父亲的感受吗?”说完白老爷竟然老泪纵横,他想起自己的亡妻阿珍,他在妻子临死前答应要好好照顾女儿。
他是拉扯女儿长大的鳏夫,出于对亡妻的怀念和对女儿的疼爱,他没有再娶,仅仅是怕续娶的人对孩子不好。他也怕自己重娶之后,有了孩子会减少对白小姐的疼爱……可……这孩子一点不懂事,成天为了齐家的孩子弄得自己痴痴傻傻……
他打她,痛在心里呀……
白小姐从没有见过父亲如此生气过,她也知道如今战火纷飞,稍有不慎性命堪忧,父亲是为女儿的安危担忧。白小姐陷入两难中,她心内惦念安太太和齐鬙殷,可是她也是白家的女儿,她望着父亲斑白的双鬓意识到多年对父亲的亏欠:“父亲老了……我不该让他总是为我操心……”
她走上前拉住白老爷的手摇了摇道:“阿爹,我不该伤你的心……原谅女儿吧。阿爹,女儿和你一道走!”
白老爷听说女儿改变想法愿意和自己走,喜出望外连声说道:“好好!”
他怕女儿改变主意,慌忙喊着阿娣收拣女儿的衣物给女儿带走:“阿娣!快去收捡几件小姐喜爱的衣服!我们马上走!”
第48章
白小姐和阿娣随着父亲坐上车,车开出了几片深深的甘蔗地里,忽然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他背上背了一个人,竭力地大步奔走,男子的身影与汽车保持了一段距离,白老爷从后视镜望去像是中国人,他让司机停一下道:“好像是中国人!我们等等他。”车停了一会儿来人却是齐鬙殷。
“齐家哥哥你怎么在这?”白小姐见是齐鬙殷探出头问他。
齐鬙殷向白老爷及白小姐道:“因手脚不便施礼,还望白老爷、义妹量涵。”
“鬙殷啊,不必拘礼!安太太、鬙殷你们是要离开槟州吗?”白老爷听完齐鬙殷的话也问道。
“是啊。白老爷、月茹你们也是吗?你不知道现在城中乱成一团。听说日本人挨家挨户抓中国人,鬙殷听到风声带着我和秋胭一起逃难,可叹的是出门汽车又坏了。鬙殷怜我老婆子走路不快便背着我赶路,如今秋胭和我们失散,不知去了哪里。”安太太在不见人的户外偶遇白月茹小姐心中稳妥了些。
安太太是小脚走路不快,眼下人们四处避难,一时不好找到车夫,所以齐鬙殷背着母亲一路走来。
“你俩上车吧。大家挤一挤。兵荒马乱的,你们这样走到猴年马月也未必到达。”白老爷想到齐鬙殷受过伤再背安老太太身体也吃不消便让齐鬙殷上车。
白小姐听父亲这般说,也极力邀请齐鬙殷和他们一道,齐鬙殷在这城外走着并不安心,听白老爷邀请求之不得。
齐鬙殷放下母亲,扶着母亲安太太坐上车后,自己做在外侧,却不断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
齐二爷逝世后,靳伯一直伤心不已,忽然有一天他带着儿子向自己辞行,说要回到北京去,靳彬要回去支援祖国去打鬼子。
临别那天靳伯拉住齐鬙殷的手眼中水雾蒙蒙道:“小少爷……我带着孩子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现在日本人到处杀人放火,你和太太要好生照料自己……”说完让靳彬给齐少爷磕了一个响头道,“我原本是要留下照顾太太、小少爷的,但齐二爷的死让我难以平复心情,希望小少爷莫要怪罪!”
如今靳伯年迈回去只怕遭遇不测,不让他去在这也不知道会如何。齐鬙殷扶起靳彬道:“靳伯,你们真的要去吗?此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小少爷……”靳伯听到齐鬙殷的话蓦过头,他的额头连着眼角被岁月划出几道深沟拥挤在他那张憨厚的脸上,花白的眉须生添了几份悲凉,“即使是赴死也好感这般没骨气地活着……”
靳彬被齐鬙殷拉起来后一直立在一旁不说话,齐鬙殷问道:“你害怕吗?”
“说不害怕是假的。”靳彬小声嘀咕道,“但是父亲常年教导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我……我就又有勇气了……”
“好好照料你的父亲……”说着掏了一些钱给靳彬,靳伯和靳彬都不收。
“拿着吧!”齐鬙殷道,“这么多年你们对齐家勤勤恳恳,这也是你们应该得的。只是这番别离不知何时再见?”
靳伯听到齐鬙殷的话也是一番唏嘘,想当年小少爷来槟州的时候只有十八九岁……靳伯拉着小儿子再拜几番远去了。
齐鬙殷坐在车上想着人生世事无常,那些熟悉的人都离他远去了:晓颦、二叔公、靳伯、靳彬……
他在这个世界孤独地行走着,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车子行了许久猛然颠簸了一下,停住了。白老爷疑惑地伸出头看见前方挤满了乌压压的一堆人吵吵嚷嚷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便对身边的司机吩咐:“阿睿,你去看看怎么了?”
“是,老爷!”阿睿说完开了车门下车跑到拥挤的人群里打探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