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里走几个买小果儿的贩子们摆了不大的摊子,使着手里的长把甩头掸子掸了果品吆喝:“买沙果唻,香甜的沙果,您不买我这沙果,闻香的沙果唻!哎!二百的四十唻!”
摆在街口的炉子边摆放盛装才烧好的香喷喷水饺、炸春卷、鸡汁豆腐脑的锅碗,旁边的长条板凳和破败的木头桌子早已经围坐了不少人,还有些人占不到位子,摞了袖子站着端碗将就着吃。买小吃的师傅约30开外,脸有些胖,这种胖并不是人们所看到的圆鼓鼓的长满肉的胖,而是虚发的胖,他上扬的瞥眉是焦黄色的,略微偏大的眼球鼓鼓挤出眼眶,像吐泡的金鱼。鼻骨有些平爬,他的嘴生的倒是丰美,红润。他穿着蓝色大褂,腰间系了条白色围裙,手里晃动反光的铁勺吆喝着过往的路人。
齐鬙殷和鲁晓颦等座位上的人吃完后,拾了两个位子坐下,点了两碗馄饨,一碟水煮花生米,两块炸三角。
起初鲁晓颦还有些不好意思,在齐鬙殷几句玩笑下才撩开脸面,细嚼碟子里的食物。
距离他们几步远有一群要饭花子,穿着皂色短袄,腰间仅用一根枯黄的稻草系着,灰乎乎的破絮从烂袄子里钻出,肥大的蓝灰七分裤掉在叫花子的小腿肚上,光脚鞈的草鞋也露有脚趾,头发垒得跟鸡窝似得,满是灰尘头发上还沾有草木瓦砾碎屑,印有黑乎乎脏迹的脸蛋标注各种表情:可怜、无所畏忌、麻木。他们端着缺口的破碗向来往的人们行乞。
“看着那么多人没有饭吃,我吃不下去。”鲁晓颦搁下碗筷,瞥着乞丐叹息。
“眼下是乱世,乱世之事,你我又能如何改变呢?”齐鬙殷郁郁地望向乞丐沉声地说。
鲁晓颦撇撇嘴说:“他们挺可怜的,把吃的给他们吧。”
“你心真好,可是有些事不是你给别人一两样东西就可以解决的。”
鲁晓颦未语仅是一笑,将热腾腾的馄饨递交到乞丐手里。其中一个年长的乞丐让小乞丐给鲁晓颦蹦蹦磕了一个响头,接过碗直接拿脏兮兮的手捏起馄饨往嘴里塞。
夕间花照,齐鬙殷和鲁晓颦吃完点心,沿着胡同往前直走,路笔直的,他们低着头望着走动的脚尖。彼此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甜甜地笑着,即使是红花遍野的紫云英也难敌它的醇美。两人一路走着,偶尔说一两句俏皮话打发时间。表面没有任何动向的青春男女,内心咚咚地跳跃。不知不觉走了好长的一段路,漫步到了一座公园,茶花荼蘼,有几朵已经败去。泛白边的冷红卷起没精打采的姜黄,花枝上的花早已全开,绿得有些发黑的锯齿小圆叶一支支对生。踩在小道上的情人丝毫没有注意花败的景象。只是揣摩对方的心意。
“看!她的脸庞升起了红晕。也许我放大胆子,做一些稍微轻佻的动作她不会拒绝。”齐鬙殷反复做起了思想斗争。他瞟了眼含笑的鲁晓颦,悄悄伸出拳在衣袖里的手。他张开又紧张地缩回去,复尔又伸向她,连续几次,终于头向外侧,不敢看鲁晓颦,用手指碰了她水葱般的小姆指。鲁晓颦似乎没有察觉身边齐鬙殷异样的举动。她欲张的唇间带有微湿的潮气,红艳得像点了唇脂,扣在终日不化的山顶积雪般的肌肤上。齐鬙殷按捺住内心翻滚的狂躁,他整个手指掠过鲁晓颦的手,她还是不动地往前走,齐鬙殷涌出一股窃喜的清流,灌溉到身上每一个细细的毛孔内。他索性大着胆子,手慢慢盖在了鲁晓颦的手上。鲁晓颦低垂了眼帘,象征性地往回拽了下,就停了齐鬙殷滚热的手掌心内。一系列动作后,两人竟默默无语,只用缱绻的眼神密密地交织一处。
“晓颦……”齐鬙殷从舌端极其轻松地滑出藏在他胸中很久的名字。
鲁晓颦没有回答,依然笑着。
“今天我此生难忘。”齐鬙殷双手合抱鲁晓颦的双手眉眼之间结出欢喜的笑容。
公园内原本人便不多,尤其当下二人处在僻静的毛竹林内。
鲁晓颦身子软软得落进齐鬙殷地怀内,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你的身体真香,像沐浴春日后的气息。”齐鬙殷脸颊伏在鲁晓颦的发丝间柔情似水地赞叹。
鲁晓颦生平第一次靠在男性的胸膛内,羞答答得乱作一团。真道是“烟花惹事,莺燕成招,云月知情”。
“这一生有你足矣。”齐鬙殷又道。
“就怕你日后辜负我。”鲁晓颦扬起头娇叱。
“我哪敢?”
“好比那日你还我帕子。”
“小丫头,气性这般大。”齐鬙殷大笑,声音如敲击的琴缶悦耳,鲁晓颦的眼神更加痴醉。齐鬙殷嘿嘿一笑。整个身子靠近鲁晓颦,嘴唇已紧紧含住鲁晓颦颤抖的嘴唇,久久地逗引缠绵……
第6章
大年三十一过,便是民国十一年了。对于齐府上下而言,也不过如此。照旧历,齐家应该聚在一起。奈何齐家妯娌叔伯素来不和,只是祠堂祭了灶神,吃了年夜饭。放了鞭炮,给小孩子散完压岁钱,就各自回屋唱戏的唱戏,打牌的打牌。过年这天是不许嘴上零碎或吵嘴的,否则一年不吉利。大媳妇秋砚池自然也守规矩许多。齐家东屋和西屋、北屋几间房子也一团和气。齐鬙殷碍于过年不便外出,有几日不能见鲁晓颦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得,连个书也不愿读了。
此时的北京寂寥得如一头困兽,各种社会矛盾一触即发。大军阀张闾,字留芳,原本是土庙里的酒肉和尚,后来做江洋大盗劫持官银被捕判定处斩,时值八国联军入侵,老佛爷逼着珍妃跳井自尽,自己携着光绪跑到了山西。张闾随一伙逃犯出逃成功,也跟着闹起了革命,起先他只是袁世凯的新建陆军,由于他善于钻营,很快讨得了袁世凯的欢心,从而成为直系头号大军阀。此时他正带着五万人部队浩浩荡荡地闯进了老皇城。他坐在轿车里,拥挤地塞满他滚球状肥胖的身躯。
“他妈的,谁把街道肃清了,一个欢迎老子的人都没有!”张留芳嘴上浓密的八字胡上扬,下倾斜的眼轴线挤进了肉里,恶狠狠地车窗吐出一串脏话。
骂完之后他便不再做声,很久地坐在车座上。开车的司机也不敢说话,他是知道张留芳脾气的,生怕稍有不慎,就脑袋搬了家。
张留芳娶了5房太太,虽是粗鲁的军人但是几个孩子长得却俊俏,不随他父亲。他的三子张笃承尤其英姿飒爽,自日本军校毕业,留在张留芳部队为少帅,虽年纪轻轻,却少年老成,颇得父亲宠爱。却因偶然的缘故遇见了鲁晓颦。人生皆有定数,皆非一般人可以躲开。鲁家好歹是有脸面的,并非是凡夫俗子就可得见的,若不是鲁晓颦有位善交际的损友,大约也不得轻见到鲁家的小姐。杨苏莉作为交际场上的风云人物,自然卖得起人情,更何况她有位外交办的父亲,自然要让她三分,倘若连洋人也开罪起来,只怕是不好。
杨苏莉对待宴会酒席向来兴致勃勃,待到自家举办酒会时,地上铺了一层珊瑚红的鹅毛绒毯子,连栗色的楼梯扶手都擦得油亮,也还不忘叮嘱自己的好友:“这会子开宴会,你哇可不许和我想齐家尼。”
鲁晓颦只是淡淡一笑,此刻她坐在廊前,神色闲适,翠绿色的绣花缎子旗袍藏在乳白色的狐皮毛领子里,越发显得人娇小。没入身形的雕花法式藤椅子下,投入一圈阳光画下的圆,圆圈抚开的光波在树影的拨弄下逐浪翻开。鲁晓颦的脚留在光波里,染成耀眼的金色。她的手里端了一杯茶,微张口小小地啜了一口,在这样的舞会,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鲁晓颦感到一丝的厌烦和无趣,与其听官家太太小姐们炫耀自己的家资、首饰,不如躲在僻静的地方一人逍遥来得自在。冬日的温暖,透过皮袄钻进来,沐浴在阳光下的鲁晓颦,肌肤上闪耀健康的金黄色,任意靠近的人都会为之驻足。
在不远处,宴会厅的大门旁张笃承,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军装,严肃又有些不近人情的神情令周遭不敢轻易靠近。正目不转睛地盯视躲在走廊上晒太阳的可人儿,这位不知名的姑娘皮肤白皙得仿佛不曾接受过日晒,显得苍白有余,只是两颗乌黑的眼睛煞是生动,在恬静的脸上显得过于活泼。
“这个小姑娘的神情多么丰富……不像那些骄纵惯了的阔太太娇小姐们摆出的矜贵姿态。她端着茶杯,望向太阳光时而在发呆,时而在轻笑。阳光有什么可笑的呢?她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