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匣香(40)

民国二十二年冬季,又是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今天雪刚止住,黑色的飞鸟绝了踪迹,薄暝昏昏沉沉,清晨鲁晓颦拿着长把竹帚站在雪地里清扫门前堆积的雪,扫帚快要赶上她的身高,鲁晓颦单薄的身体和竹条耙连在一起,长长地呼出白雾般的呼气,她脚上的鞋子踏进雪中被厚厚的埋住,扫帚落到积雪中困难地推出,台阶上只留下一层白砂糖般散落的雪痕,她依旧推着手里的扫帚在台阶上清扫残留的雪迹,扫帚接触到地面发出清彻的“唰唰”声。鲁晓颦的头上到颈间围绕一条厚围巾,齐耳的头发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风。即使这样,依然不减损她俏丽的容颜。

一名醉酒的日本浪人踩着木屐手里拎着酒壶东倒西歪地踉跄步子靠过来,嘴里叽叽咕咕哼唱着什么,又似乎在说:“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

他好像宿醉未醒,边走边扬起脖子举起手里的酒壶倒入张开的嘴巴里,待靠近鲁晓颦的门口,要解裤子小解,他转过头惺忪的醉眼忽然发光,打了一个酒咯笑颜逐开地说:“花姑娘!中国的花姑娘!”

鲁晓颦看来人耍流氓,脾气顿时上头,不待他说第二句,也不管他是何人,会惹上什么麻烦,愤怒地举起手里的扫帚死命地打了他一顿,那人没想到会有人打他,急得跳脚躲避鲁晓颦拍过来的扫帚,抱住头鼠窜,夹着尾巴逃走了。

邻居梅韶庭的媳妇也在门口,她手里抱着几岁的孩子准备出门,看见有日本浪人来,害怕地躲进了门里藏了一半的身子偷偷瞅着方才发生的经过,待日本浪人走后,她才出了门,一路小跑到鲁晓颦身边又不时回头张望浪人绝迹的方向,心有余悸地说:“桂生妈你也太胆大了!我听说日本人到处乱杀人呢!”

鲁晓颦继续扫着路面的雪,扫了两下回头对梅韶庭的媳妇说:“打也打了,又能怎么样呢?”

梅韶庭的媳妇听鲁晓颦这样说啧啧两声走了,想当初鲁晓颦来无锡时是一个娇弱无力的阔太太,现下也变得如此这般刚猛,时光不光能改变一个人的模样,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啊……

兴许那名日本浪人酒醉太狠,也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鲁晓颦还算幸运,那名逃跑的日本浪人没有来寻仇,从而躲过了一劫。

第39章

“哎哟~鲁老板啊……不是我说你,你胆子实在是大!那日本人的刺刀刺啦那么长……要是捅了你怎么好?”丁太太一双柔媚的眼睛不断飘闪惊异落在鲁晓颦那双修长的手上,那双手现在也起了些皱纹,“张夫人、吴太太你们说是不是?”

“鲁先生胆色过人。”韩七宝似笑非笑地投视着眼前瞧着不起眼的女人道。

“是啊,我想着就心惊肉跳呢!”被丁太太称为吴太太的女人也跟着说。

无锡城任何一样流言蜚语都会满天飞,瞒不过这些太太们。现在她们坐在张笃承私人宅院中的廊桥内手握茶盏,一边烤火一边欣赏晴雪腊梅的美景,兴奋地说着那些茶余饭后的事情。

“我听说日本人可凶了,拿着刺刀见人就杀……”裹住狐皮袄子的丁太太伸长一只手凑近了炭火取暖,她的腿上还放了一个暖水焐。

“我最怕听到别人说打打杀杀。”吴太太捂住自己的胸口哀戚戚地说,“心慌慌的。”

鲁晓颦被一群太太们围在中间询问她那日日本浪人在门前经过发生的事,她露出恬静的笑容道:“我也不知道怎的,一团怒火熊熊燃起,也没有考虑其它便打了过去。”

“你是幸运。我听说日本兵连初生的婴儿都不放过呢。”丁太太说完揭开茶杯喝了口清茶。

“这旖旎风光不知道还能欣赏到什么时候?”吴太太喟然长叹道。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我们好好欣赏雪景吧!看这素心腊梅开得多美啊。”丁太太指着雪地里傲然屹立的腊梅树感叹道。

鲁晓颦听丁太太提起腊梅顿时想起了广安门的情形,她也转过身子遥望满枝黄花的腊梅树,腊梅树干上的树皮已经老迈地生出片片鱼鳞,腊梅树上结出中黄色的花蕾,飘有温暖的馨香,说是温暖,因这香气不染冬天的寒冷,像是沾染上暖阳里的温度,花蕾团在一起,像是扣在枝梢上的饭碗,花朵微微露出素白的花蕊,或者藏入花瓣中。

太太们转而又进入另一个话题中,说着时下兴起的衣服样式、口脂的颜色、烫卷的发型。寒风卷起,压住腊梅花枝上的岚雪顺枝滑落雪地中,和地上的雪融成一体。

“起风了,我们换地儿吧?”丁太太提议道,又望向韩七宝征求她的意见,“张夫人,好不好呀?”

“我也觉着有些冷。”韩七宝说着唤了几声鲁晓颦,“鲁先生我们到屋里坐吧!”

鲁晓颦口里答应着,却未起身,她头枕在手臂上视线锁住岑寂的腊梅树上,倏然深远……有人踏着台阶缓步走入廊桥,站在她身后一同欣赏盛开的腊梅花。

“境内的日本人生性凶残,即使是男子也不敢鲁莽行事。你以后还是不要这般冲动。”鲁晓颦即使不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张笃承。

她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冷淡地说:“谢谢张少帅的关心,我鲁晓颦无福消受。”

张笃承听鲁晓颦猛然说出这种话来,表面客套实际拒人千里之外有些茫然,不知她为何突变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冷漠态度,素来精明的他对女人百转千回的思路甚是不懂。

鲁晓颦仍旧不回头盯住伶俜的腊梅树影愣神,张笃承见她久久不再说话,只得忍住尴尬道:“屋外风大,冰天雪地的,怎么不进屋?”

鲁晓颦好像没有听见张笃承的问话背影未动,目光游走在琼枝间,她闭上双目倾仰脖子,浮光照亮了她的半张脸。

“你喜欢腊梅吗?”张笃承见鲁晓颦没有反应以为是她的耳聋所致没有听清自己的问话。

“腊梅寒骨香彻,飘溢四野,常令我感怀许久,无论身在何方永远不能忘记广安门旧屋前的老腊梅……”

张笃承忽听鲁晓颦提到广安门的旧屋,愣住了……她的话中似有所指,她已经忆起他,知道他是谁了吗?她的话带着责怪自己的意思……可是他呢?当年她背叛自己,他不应该宣泄自己的怒意吗?他禁不住又朝她迈近了一步。

鲁晓颦转过头静静地站起身,她斜视张笃承发觉他靠近自己,脸色愈发冰冷地说:“少帅请自重!”

张笃承突然产生错觉,她那双灵活的乌黑大眼中有一瞬间迸发出对他的恨意,那恨意就像自己以前得知鲁晓颦和别人跑掉、父亲被鲁少陵所杀时的仇恨,张笃承恍然不知所措,鲁晓颦带着轻蔑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晚上,张笃承坐在书桌前琢磨鲁晓颦待自己的态度,难道是他错了吗?他一心要抓住她二哥发誓以他项上人头祭祀他的父亲,难道她也知晓?冤有头债有主,这段错综复杂的儿女情长的故事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产生……

他想用阅读书本平复自己的心情,无奈张笃承看什么书籍,书上的文字都会扭曲成带尾巴的蝌蚪,从排列井然的队伍中飘出,原有文字的地方腾出大片的空白,他越翻越加烦躁,将一本书倒扣桌面,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韩七宝见丈夫一直闷声在书房内,让厨房端了一碗姜汤给他驱寒。从前他也是从白天到夜晚不分昼夜地躲在书房内,可今天不同于往日……她从他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发觉他有些坐立不安,而让他坐立不安的对象便是鲁晓颦,她不知道鲁晓颦说了什么话令张笃承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白天赏雪后,众位太太到了屋内,冻凉的身体回暖后另拾话题重聊。韩七宝发觉鲁晓颦未跟众人一道进屋,她去寻她却看见自己的丈夫站在鲁晓颦的身后和她说着什么,鲁晓颦始终未回头,等到她站起身以倨傲的姿态从张笃承身边走过时,韩七宝慌忙避到一边躲进暗角里。张笃承背对着自己站立原地不动,一直很久很久……她从没有看见过张笃承这样,也没有见过鲁晓颦这般模样……

他们的举动确实像是认识许久的熟交,韩七宝忘记了酸楚忽而心疼起丈夫,张笃承对鲁晓颦就如同自己对他。等心疼完丈夫以后,韩七宝为自己难过起来,止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直渴望的爱情,原来丈夫已经把它给了别人,自己一直没有猜错。她和张笃承都是可怜可悲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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