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张笃承抬起头注视自己,竟兴奋地止不住笑意:“笃承。你看看!”张笃承见鲁晓颦则沿用了新的方法刺绣,将布匹上的兰花一朵朵绣得惟妙惟肖,深紫色的花朵盛放层次分明,当真是好看。这一匹布不是一两日工夫就能绣好的。
张笃承听韩七宝说道鲁晓颦未来家中是因为盘点库房,生意兴隆的原因,将她是乱党的猜疑消去了,跟着稍加点评了一番。
韩七宝见丈夫表情缓转柔和,又将原先存有的呆主意重新翻出,继续打起了娥皇、女英的主意。她思度丈夫之所以不肯娶鲁晓颦或许是怕有各种变数面子上过不去。她又是有孩子的,曾经嫁过人,和那些别的姨太太又有不同。虽然鲁晓颦含辛茹苦地培养孩子让人敬佩,可她到底是抛弃丈夫的女人。韩七宝素来讨厌这样的女人,但张笃承喜欢就够了。她猜测鲁晓颦的种种过去,包括张笃承对鲁晓颦态度的亲近也在其范围内。
她见左请右请鲁晓颦不肯来,再猜不透那日鲁晓颦回去后因为回想起张笃承是大仇人张留芳的儿子,父母、哥哥们皆因他而死,心里充满了恨意和内疚。当她进而想到自己一直与张留芳的儿媳生意往来,一并怨怒了去。鲁晓颦不肯原谅自己,也不想见她。
韩七宝不断派人来她家询问情况,却又顾左右而言其他,倒像是有什么事却不实说。如今韩七宝与她丈夫一道在鲁晓颦的心里打上标签,将他们脸谱化的归类成一种人,便是:狡诈、凶狠。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约韩七宝也是这样。
第二日韩七宝坐着车难得去鲁晓颦的织布坊去找她,织布坊离鲁晓颦的住所不远,她下车看见有座院落大门敞开,有位守门人坐在门前东张西望,韩七宝未经通报一只脚迈入门槛内走进织布坊内。门人看见韩七宝珠光宝气寻思又是找先生买绣品的,便没有阻拦,而是从板凳上起身,对韩七宝说:“太太,你先且等等,我去跟我家先生通报一声。”
第38章
鲁晓颦自那日从少帅回来以后,一直心绪难宁,她寻找各种不来张府的理由搪塞韩七宝,但她一直找自己买布,鲁晓颦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仇人在前,她无法做到平静如水,要自己装聋作哑又无法办到。伙计说韩七宝来了,她原本有心不见她。韩七宝倒先进来了,老远看见鲁晓颦站在庭院望着工人织布在做指导。
韩七宝快步上前亲热地对鲁晓颦道:“大忙人!这些天也不看你去我家,我来看看你。”
鲁晓颦躲避不及,诧异地看了韩七宝,怎么她的言谈举止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似以往的哀伤、内敛,更不知道她这次来是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她虽然恨极张笃承,也连带恨起了韩七宝,但细想家人被处决时韩七宝尚未嫁给张笃承,她是不知情的,也是无辜的,可她到底还是张家人……这让鲁晓颦心中多少有些芥蒂。
鲁晓颦勉强挤出笑容道:“张夫人安好!”
“什么事把你绊住了?怎么也不肯来……还是织布的事吗?”韩七宝梨窝带笑地问。
“是织布的事。”鲁晓颦回笑道。
“少帅见你不来,问了我几次,这几日我心里烦闷,也没个解闷的。你看我们都记挂着你呢……你可一定要来。”韩七宝双瞳剪水地笑道。
鲁晓颦听韩七宝提到张笃承脸色微变,现在她最怕听到的便是张笃承三个大字,从前夜深人静、更鼓残漏她彻夜无眠,无数次倾听雨打芭蕉、霜落梧桐数着时间等待晨晓。有意关闭的记忆一道道齐齐地打开大门:
黄昏暖阳夕照,她望着台阶上开出米粒般的细叶蓼,模模糊糊看见躲在院子里的织锦和一丛丫头们的嬉闹声,崔妈妈在旁边叫着没有规矩。
年幼时父亲抱住自己坐在他的膝盖上教授她朗读西文,忽而一男童手拿一串糖葫芦在门边探出一个头,歪着脑袋偷偷指着她嬉皮笑脸,她看着男童手里的糖葫芦,飘出稚嫩的嗓音:“二……哥……”
父亲抬头严肃地望向屋外的孩童说道:“少陵你又在顽皮!逗你妹妹了!”被发现的孩童吐了舌头急匆匆逃走。
“梦如符宝,凝光汇景,倚香唱彤庭。①”她那时每当回首往事只知无语凝噎,心下郁结地疼痛……
贪没官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鲁晓颦心中讪笑。
韩七宝哪里知晓鲁晓颦的心事,看她默然不语,以为她是忸怩。
她牵了鲁晓颦的手悄声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鲁晓颦惊诧于韩七宝的敏锐,她心里的苦恼又怎能对她说?如今张笃承近在咫尺,许多前尘往事如浪涛般席卷而来,扑腾在心上。徒生的变故令她这几天失眠,夜里常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吓醒,她梦到鬙殷和桂生也离开自己了,梦里不知道是梦,醒来才知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鲁晓颦望着韩七宝见她注意自己,遮掩住心情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上学,我惦念他的功课。再者是这织布坊,同行竞争激烈,多有侵辗对方的意思,便时常要做盘算。希望夫人莫怪!”
韩七宝不以为怫,拉着她的手:“这原是男儿做的事,真是辛苦你了。都说是巾帼不让须眉,但我们到底是女儿家。女人呐,妻以夫纲,应该以家庭为重。那些打打拼拼的事就让男人去做吧……”
鲁晓颦听韩七宝这话说得古怪,无法心领神会,只能嫣然一笑。
韩七宝看鲁晓颦不止笑意,似乎赞同自己的观点,心下满意,脸上也绽开温柔的笑容:“什么时候鲁先生抽空再来我家?我和少帅都很惦念你。”
韩七宝不住地邀请自己强拗不过,鲁晓颦只好答应了。她见韩七宝两次向自己提到张笃承是过去没有的,鲁晓颦强压住内心的反感,勉强地笑道:“承蒙厚爱,我怎么敢妄自尊大,不敢不从?一定要去的。”
韩七宝这才放心,又捉住她的手说了几番话,生怕一放手她便跑了般。
鲁晓颦虽然满口回答韩七宝的问话,却另有他想,她不知道韩七宝如此卖力地邀请自己做客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忽然她又想到张笃承,一切因他而起,自己犹如抱住浮木垂死挣扎,每一天重复昨日,并无稀奇。
那天晚上鲁晓颦回去打开箱子,找出一个花榈木木椟,木椟中放置的是一把匕首,当日鲁晓颦和齐鬙殷要逃往天津乘船到马来西亚,杨苏莉送她是匕首上有她哥哥亲手刻下的名字,拿出这把刀就好比通行证可保畅通无阻,但鲁晓颦一次没有拿出过。她已经承杨苏莉过多人情不能再欠她的了……她抽出匕首,匕首在煤油灯下闪出道道寒光,鲁晓颦望住自己在澄亮的刀面上映出的脸庞,眼中射出两道肃杀的寒意……
几天后鲁晓颦果然遵照之前的话,带了些刺绣过去。韩七宝见鲁晓颦来欢喜得很,拿了些豌豆黄、玫瑰枣、芸豆糕给鲁晓颦,说是张笃承从北京带来的厨子做的,让她也尝尝,越是讨厌什么越是被频繁地提及。鲁晓颦心头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强忍。
鲁晓颦掩藏得很好,令对方浑然不觉她的异常,尽管张笃承顾左右而言他闭口不谈鲁晓颦,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能看出来张笃承对待鲁晓颦的不一般……有时韩七宝会胡乱猜疑,丈夫和鲁晓颦似乎从很早以前就熟识……她想罢又觉得多心……可是这碟子里的点心也是他要厨子做的……她从来不爱吃甜食,他也不爱。
大抵她真的是他心尖上的一颗宝珠……
韩七宝为丈夫和鲁晓颦牵线搭桥并不是自己的本意,也不是她有多喜欢鲁晓颦,她自认是张家儿媳作为贤妻就该帮助丈夫得偿所愿,对死去的公婆也有交代,况且拈酸拿醋不合大家闺秀的教养。
那天张笃承静静地站在门边良久,听着鲁晓颦带有吴侬软语的腔调说话,她的乡音改变不少。他也知道她的左耳不大好,好似坐水牢时被打的……初时端睨,她的身形像冬逝的细雪,在曙天寒檠中翩然滑落至荒涧,纤瘦又带些不健康……他禁不住地留意起她,从前派人去鲁府打听她的喜好忽而又重现在脑海中……
自那日起星轨重归,鲁晓颦依如往常去韩七宝家送布送刺绣,有时向她推荐了程老板,说如果自己不得空,程老板的店中也是有她家的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