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颦的绣技曾为一绝,不仅会撒花②,还会双绣,曾经崔妈妈、织锦看了不住欢喜地说:“姑娘的绣技比绣娘的还胜出许多。”
鲁晓颦寻思还能卖几个钱,遂买了绣架、绣线,从日间绣到了夜晚,终于完成了两米长三米宽的绣品《送子观音》,或拎着一篮鸡蛋背了桂生去街市卖。
那些泼皮流氓看见鲁晓颦便跟着她身后要惹事,跟在后面嚷:“俊俏媳妇哪里去?”
“没有男人暖被窝。”
鲁晓颦当做没有听见,拎着蓝子和绣品去找了摊位摆起了摊子。
鲁晓颦从前卖东西羞涩放不开,拿了鸡蛋站着默不作声,现在为了孩子也豁出了脸面,招揽生意道,只是她的声音并不大,并不能吸引住人:“新鲜的鸡蛋!买一点罢!”
她在地上摆了一块蓝花蜡染的布,新织的绣品被她摆在花布上。有位太太原意是闲逛的,瞧见鲁晓颦的绣品止住了脚道:“这绣品真是好看!请得吗?”
“请得的!十块钱。”鲁晓颦拿了绣品道。
“十块钱?!价格太高了哇!”太太摆手要走。
“太太!您说要多少钱?”鲁晓颦见太太要走,急了。
“四块钱。”太太回过头得意地伸了四根手指道。
“你拿去吧~”鲁晓颦把绣品包好递给女子,收了她的钱道。
“能否卖的价钱高讲的是心理战术。”刘绍才走过来望了一眼欢喜地抱着绣品的太太,对鲁晓颦说道。
鲁晓颦低了身子抹了抹地上的土布,她虽然已不再是以前的千金大小姐,但爱干净、整齐的习惯还是有的。
她抹平了土布,站直了身子道:“买一点鸡蛋吧!”
刘绍才见她不说话,只得站在鲁晓颦身旁,默默看着她。
秋去冬来,冬逝春生,春走夏替,鲁晓颦收了伞,伞边上的雨水顺着伞面一溜子滑到了伞尖。桂生已经学了步,尚处年幼的他也知道了娘亲的烦恼,懂事得不哭闹,早早地多了些慧根。
屋檐上挂了成串的玉珠,好似连了线儿的帘子披下来。
鲁晓颦哄了桂生入睡后,自己点了煤油灯拿了本《了凡四训》看了。她认为自己是苦命的,以至于旁人无法探测到她内心深处真实的想法。所谓的公子折桂夫妻团圆,便从此恩爱也不过是戏文里的。这一生她寻求的只是“无悔”二字,为了它,她付出太多。屋外的青蛙仿佛事先商量好,于午夜一起在池边喧闹,这声音在平时十分寻常,然而今夜却搅得她再也不能入眠,原来夜也是这么可怕。
鲁晓颦合衣躺下眼中全无睡意,她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辗转无眠,格子窗上刮着深黑的树影,随着屋内煤油灯的跳动忽而胀大忽而浓缩,那团乱糟糟的影成了心里抹不去的痛,宛如在心中抠了一个小洞,渐渐磨成一个大窟窿,再也无法愈合:她回忆到她和齐鬙殷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想起他们相依的时刻,她一直把它深埋在心底里死死地保护着,深怕别人的一个窥探把它给挖走。然而一切如同秋后破损的叶子滑落到黑暗里。想到这里她不禁又翻了一个身子,背部僵硬地痛着,刺鼓鼓地插进脊梁,刮遍了她每一寸肌肤。失眠的夜晚比墨洗的砚台逊色不到哪里,深沉,幽咽。
第13章
晨钟初敲,鲁晓颦早早起来用布仔细擦了纺车,她坐在纺车前,一只手转动着木轮纺纱,纺车有节奏地吱嘎吱嘎地响,她的另一只手牵着纱线。
桂生摇摇摆摆蹲在庭院里逗着小鸡玩,看见母亲坐在堂屋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咿咿呀呀地想要走近。
“桂生……饿了吗?姆妈一会儿就忙完……”鲁晓颦微笑得手摇木轮,一手抽了线,她见桂生走两步爬两下要过来,赶紧丢了手中的活儿,一把抱住了桂生,晓颦摸着桂生的细软的头发,逗着他玩,桂生盯住母亲两眼一动不动,忽而划了双手大笑,鲁晓颦瞧着桂生长得越发像鬙殷了,心湖中逐出层层涟漪,她的唇边生了几丝春意,晓颦抱起桂生,她纳鞋底剩的浆糊,原是拿石磨用小米磨的粉打的浆,她蒸热了拌了点鱼冻,一只手抱着桂生,一手拿了盛了糊的碗,喂了他。
“慢一点……啊~”鲁晓颦慢慢地喂了桂生,拿了帕子擦了擦孩子沾到米糊的嘴角。
鲁晓颦喂完孩子,哄了孩子睡着以后,拿布抹了锅台和桌子,鲁晓颦用瓢子舀了干净的水,打了香胰子洗了手,又拿毛巾擦了擦手,继续忙活手中的活计。她坐在板凳前纺纱,纺车上的轮子吱嘎吱嘎飞转,一会儿工夫线锭子上缠满了线。
待一切收拾停当后,鲁晓颦拾掇了了头发,坐在书桌前摊开昨日买的报纸,昨日摆完摊鲁晓颦回去又要烧饭、哄桂生休息,从前的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那时在靳伯家还不会使用炉灶,仅仅将近两年的工夫她便什么都学会了。
鲁晓颦大致浏览了一遍报纸,目光被报上的一小则讣告吸住,只见登道:“大元帅张留芳于日间坐车被刺身亡”。
鲁晓颦翻看了几眼,一只手伏在眼睑上,嗓眼里涌动破浪般的笑声:“报应啊!报应!”
鲁晓颦有着大仇终报的快感,院落里缠绕桂花树的忍冬悄然盛放,在夏日中馨香阵阵飘过。插进她的发际,幽然的芬芳令她忆起儿时听草落间虫鸣窸窣,和织锦、楚翘一道于落月扑萤,崔妈妈迈了小脚扑打团扇道:“要不得!要不得!”思忆过去她拿手帕揩去湿了的眼睛。
两年来她把往事沉淀在了心底不去刻意触碰它,偶尔想起,旧事的碎石渣锋利的棱角仍能划伤自己。家人的事始终是她永远躲不开的伤疤教她痛着。她亦还是忆着鬙殷的模样,从前一处时的缱绻情深,到后来形影相吊的茕茕孑立,她为他思念成疾,只是她后来有了孩子,有了依托。
鲁晓颦有许多话想对鬙殷说,告诉他孩子的事,只是她再也找不到他了。她在日间藏起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只在夜晚释放出自己的柔弱,一遍又一遍回忆过去。
她和过去相较变得不同了,世人常说富贵之花不能苟活于世间,只能芬芳吐艳,只配摇曳春风,就如同夕阳下的挽歌悲凄、飞驰在一个黄昏中,如今富贵花也能成为沙漠中的仙人掌,在凡尘俗世里坚韧生存。她不再不住地悲戚,为了孩子她要坚强,她也依然坚持写信给齐府打探他的消息。
鲁晓颦拿了剪子将报纸上的讣告剪下,沾了点浆糊贴在了黄皮本子上,本子上贴的都是素日关心的剪报。
她又将报纸收好,坐在了绣台前绣花,鲁晓颦喜欢绣一些新鲜玩意儿,譬如双栖梧桐相望的蓝色孔雀、绿色孔雀,鲁晓颦一针一线下来,绣出的孔雀蓝色、绿色羽毛竟闪闪发光,仿佛活着的孔雀要从绣作中飞出来……又或者是披了薜荔的湘夫人袅袅娜娜,由于技艺繁复,常常忙到夜深草木呜咽。
那些有钱的太太们见了喜欢,她们叫丫鬟打听了每次鲁晓颦什么时候出来摆摊,摊子刚摆好就会哄抢一空。生意兴隆,让她逐渐产生开作坊的想法。
第二天拂晓,鲁晓颦背了桂生拎了篮子晃过集市中的人群,她放下篮子将摞好的土布铺好,把绣品搁在土布上,她站起身微笑地对着众人点头道:“买鸡蛋叻~买鸡蛋~新鲜才下的鸡蛋~买一点吧~”
刘绍才依然像以前一般远远地守着,俨然她的保护神。鲁晓颦瞧见朝他招招手,等他靠近从篮子里面拿出一双自己做的黑布鞋塞进他手里道:“我不知道你的尺码,只是看了你的鞋印,冒着谱儿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脚。”
刘绍才欣喜地捧住布鞋连忙说道:“合脚!合脚得很!”
鲁晓颦低了头道:“我不喜欢欠人情。”
刘绍才愣了一下,很快恢复常态道:“你是我妹妹的好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妹妹,照顾你是应该的。
鲁晓颦不再说话,转过头去含笑对过往的客人道:“卖鸡蛋!买一点鸡蛋吧!刚下的鸡蛋!”
刘绍才在她跟前站了一会儿才挪了步子,魂不守舍地离去了。
不多时有个梳了大辫子、模样伶俐的丫头过来傲慢道:“我家太太请你!你收拾了东西过来吧!”
鲁晓颦犹疑地望了背上的孩子,摇摇头道:“这位官家不知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