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紧紧跟我一起,切莫要因为人多和我走失了。”齐鬙殷吩咐道,他买了两张车票,两人低了头走到了月台。
鲁晓颦从未见过这番情景,车站里拥挤了各色各样的人。有些是穿了锦缎大马褂剪了辫子的老爷,鼻子上架了一付金丝眼镜祖上,脑袋上戴了瓜皮帽,接受了半中半洋的教育,肚子里有些墨水,看人的眼神都有些张狂。
“让开!让开!”前面为他开路的小厮,手里拎了两个包斜了身子走路,生怕旁人碰到他,腌臜了他。
鲁晓颦躲避不及,被齐鬙殷拉到一边。穿马褂的大爷斜了眼从眼缝处瞥了一眼伊,大摇大摆地踱了步子要上车。
还有些洋大人也挤夹在人群里,也有些穿了破袄子、绽了线的鞋子、光了头的人一只手抹了口袋追赶过来。
鲁晓颦紧了领子,抓牢了手里的细软。只见后面有几个官差模样的人,手里拿了枪在找什么。
火车汽笛鸣响,催促没有上车的人上车。那些牵着孩子的,或手里挑了扁担的还没上车的打了转儿地挡了别人去路,或拥挤队伍,轰鸣般爬到车上。
齐鬙殷用身子把众人和鲁晓颦隔开,鲁晓颦被他推到火车门边:“上去吧!”说完,就将她送上了火车。
车门旁人潮汹涌,人头攒动,全然看不清人的脸。鲁晓颦着急地唤了几声,起初齐鬙殷的胳膊还搭在她的手上,后面的人一次次推搡前方,声音嘈杂。齐鬙殷终于淹没在人海中没有了身影……
“鬙殷!鬙殷!”鲁晓颦焦急地冲着人海里喊道,齐鬙殷不见了,唯独只有孤寂的自己留在了火车上……
第11章
火车徐徐跑动,鲁晓颦守在车门前望着茫茫人海,期盼齐鬙殷会忽然跳上火车,寒风扑到她的脸上,她的睫毛扑腾在寒气中僵直地冻住了,鲁晓颦站在风口等了许久,红丝爬进了双眼里,她的心坠入了深海中,却不允许它激起一点浪花。
“鬙殷,鬙殷!”她裹住虎皮袄子埋了自己的脸也埋进了久驱不散的哀伤,不让自己扑簌的眼泪暴露在睽睽众目下,她扶住了车厢,迈着哆嗦的脚步艰难地朝了座位走去,齐鬙殷买的是普通三等座。她抬了头望了一眼陌生的周围,想着回是不能回了,以后她要做何打算呢?她从未出过远门,即便是去园子内赏花也是嬷嬷、丫环守着,否则便是坏了规矩。现下,她的内心由失去鬙殷的痛苦转为对未来的迷茫,纠葛让鲁晓颦怀疑起自己曾经的选择,若不是这样她不会失去鬙殷的吧……
先前那位穿了马褂的男子正面朝鲁晓颦坐在她的前方,他的头上抹了油亮的桂花油,扶了眼镜两只手搭在撇开的双腿上肆无忌惮地盯住她看,鲁晓颦当下不悦,别过头朝了别处,过去在家有谁敢如此孟浪?必是叫剜了双眼被崔妈妈骂得动弹不得。
昨日之日不可留,已如逝水般断流。从今天起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但此刻她又想起了在北京的双亲以及她的三位哥哥,从昨天开始她的右眼一直在跳,老人常言:“右眼跳,祸事到。”本来是迷信之言,鲁晓颦从前是不信的,现如今人祸不断,鬙殷失踪了,她更是如惊弓之鸟。她揣测是谁走漏了风声呢?原不以为张大帅嚣张跋扈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怎知道世事难料……她家惧怕张大帅的势力不曾推脱也未曾许诺把她许给张公子,他竟然敢带了官兵明目张胆地要人,对她的家人、仆役又是怎样的一番凶狠?又或者是鬙殷已经在后面的列车上车了?
鲁晓颦愁绪满怀之时,坐在她对面不住看她的好色之徒,拿手抹了抹头发走到鲁晓颦身边道:“鄙人马毅勇,要往天津去。这位年轻的太太只身一人吧?如今形势不太平,兵荒马乱的,遇到歹人可怎么办?你家先生也忍了心吗?”
男子说得义正言辞,却遮不住眉眼间的猥琐。鲁晓颦郁愤难抒,见有陌生人不住地叨扰自己也不掩饰流露出的厌恶。
男子不以为弗,索性挤了一旁座位的人,坐在了鲁晓颦的对面,他翘起了二郎腿旁若无人地说起了天津的乡土人情,说完停下,又转动了眼珠问鲁晓颦可曾知道。
鲁晓颦心里厌极,也不作答,她递了钱央求茶房到站提醒自己,茶房收了钱自然满口答应。待到了天津下了车,她只盼望着到了海河港口与鬙殷重聚。
“这位太太你要去哪里啊?”那名登徒子跟着又要拉扯拦着去路。
“你再如此!我就要喊警察了!”鲁晓颦生气地瞪圆了双眼。
彼时,英国、法国、美国、德国、意大利、俄国、日本、奥匈帝国以及比利时先后将甜美可口的天津瓜分成几等分,迫不及待地设立了自己的租界,行使自己的特权,华夏五千年的璀璨文明被列强拿了去、肆意掠夺。然而,有钱太太、小姐并不不关心国事,只要有趣,能享受得了纸醉金迷的生活,便无大紧事,法租界的杜总领事路与福煦将军路是时下繁荣路段,她们也爱坐着车来逛街。
男子初时见鲁晓颦年轻貌美,又是单身在外便可以冒胆打牙祭,随心所欲地冒犯了。鲁晓颦的喝令瞬间泼醒了男子,他望了她的打扮怕是阔家太太或是权贵小姐,当下怯了胆子,失了体面得和拎了自己箱子的小厮夺路而逃。
鲁晓颦踽踽独行了一小段路,看到一辆空了车的黄包车,车夫蹲着无聊地等人,遂让他送自己去港口。
车夫轻声应了这位年轻的太太,打了赤脚一路向海河港口疾跑。鲁晓颦心急如焚,她忽而想着若能在港口遇见齐鬙殷以后在婆罗洲的情形如何,忽而又想了若是万一不能在港口遇见鬙殷该怎么办?她不敢往好的地方想,怕想多了是一场空梦,又怕想坏了,坏梦成了真。她左想右想,纠葛成了一团面糊,令她本人都不得其解。
下了车付了钱以后,鲁晓颦站在码头等着齐鬙殷,她和他约好在海河港口见面,他如上了车必定要坐轮渡渡河。她只肖在这等他,今天等不来,明天等,明天等不来,后天等……他总是要来的……鲁晓颦坚信齐鬙殷还活着,他只是被人潮雍堵住了去路,暂时无法和她团聚。他看见了她自然会带她走……
这一天晓颦没有等来鬙殷,她站在港口张望来来往往的过客,没有发现到她想要等待的人。
第二天她又站在港口等待齐鬙殷,依然没有等到他……
第三天、第四天……
鲁晓颦就这样天天在海河港口等候着,一些人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人打量了她,奇怪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年少的贵妇天天在这找谁。
鲁晓颦在港口附近的旅馆住下,她带的细软也花去不少,如果长期没有收入只怕会坐吃山空。鲁晓颦左右为难,她想继续等下去,目前的窘境令她不得不改变原有的想法。如果她去找事做,就无法守在这等候齐鬙殷,如果两人因此错过了呢?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早晨,一份报纸彻底改变了她的以后生活。那天她照例去了海河港口等候齐鬙殷。一个戴了灰色帽子的报童手里拿了报纸沿街叫卖,口里嚷着:“惊天大案!前清遗老贪没官银!鲁家老小已于德胜门外刑场伏法。”
鲁晓颦猛然大惊,心抽紧地疼,她停了步子问:“哪里的鲁府?”
“还有哪个鲁府?祖上为阿拉善总督,人称'鲁大善人'的前清翰林的鲁老爷!”报童怪道,他见鲁晓颦不走扯了头顶的帽子乞怜道,“太太买一张罢!”’
鲁晓颦的脑子仿若有无数蚊黾嗡嗡作响,几欲倒地,鲁晓颦买了报纸,她捏紧报纸,身子倾斜了一边,脚踩空了几个步子,歪歪斜斜地回到了旅馆。
“这原是我的错!原是我的错!”鲁晓颦抻开颤栗的双手摊开报纸看了会儿,报纸上绘声绘色描述了鲁绍凫如何贪没了官银,如何在不知情下被诱捕,举家关进牢中,及至总统批复到开庭审判也就一天工夫被拉去枪毙了。鲁晓颦深谙此中缘故,她手咬了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恨自己于乱世之中无缚鸡之力,她悲呛自己不孝连累了父母与兄长,她凄叹冥暗横肆姻缘依旧由了他人牵,反抗……便伤了自己至爱至亲之人。
那天鲁晓颦颗粒未尽,她合衣倒在床上,半张脸被黑暗啃噬,她知道从今以后是自己一人了,再也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鲁家千金,这世间天大地大,可有她容身之处?在这女子仍被歧视的旧世界里,她可能坚强地活下去?没有了信仰、没有了爱人的她一人漂泊在外又是为何而活着?她想鬙殷等不来了,索性如此又有何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