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搔搔头,想了想道:“大约只有我,福慧,还有我师弟了。我瞧其余徒弟都不喜欢,便将他们都赶走了。”
方天至微微诧异,又问:“那这碧峰寺今后怎办?”
无忧道:“不怎办啊。”他顿了顿,道,“当年我师父在世时,便不喜欢寺里许多僧人,圆寂前将人赶走了大半。唉,他亦不喜欢我师哥无牵,也将他赶走啦。我们师门自来如此,小和尚不必奇怪。”
方天至听他这样说,便也点点头,不再过问,只道:“贫僧身上还有些大饼,大师饿不饿?”
无忧喜上眉梢,道:“快来快来!饿得狠呢!”
方天至便从包袱里撕了块饼给他,又给外头的小沙弥福慧送去一些。这眨眼功夫,待他回到禅院里来,无忧已经将饼吃了一半了,方天至便又问:“我瞧大师肠胃也还健旺,何以病弱至此?”
无忧闻言,抬头望了一眼方天至。他虽行将朽木,目光却一如赤子般清澈。这一眼过后,他想了想,开口道:“那我便同你说了罢。我师父一共收了四个弟子,我有两个师哥,无牵和无挂。我大师哥无牵,佛法上不怎精益,但他甚会打理寺中事务,心里一直想继承我师父的主持之位。我师父一个不高兴,便将他赶下山去了。这个我适才也和你说啦。”
方天至忽而听他说起碧峰寺旧事,似有交代后事之意,便郑重听着。无忧见他听到了耳中,才继续道:“无牵师哥下山时,我还小。山上便只有我和无挂师哥一起,我俩从小长大,感情自然深厚。原本一直很好,但有一日,寺里来了一个女香客,于寺后精舍中住了些时日,结果就坏了事。”他叹了口气,“我无挂师哥生得很俊,你虽没见过他,但你瞧我师弟无虑模样,也能猜个七八分。”
桥,桥豆麻袋?!
贫僧好像没听懂啊!?为何看你师弟长相,能知道你师哥啥模样!
难,难道他们是相差几十岁的孪生兄弟?
让贫僧静一静!
方教主还未来得及作出个表情来,无忧自个儿愣了一愣,然后道:“啊呀,我怎说这样快!”
贫僧怎么知道!
你就这样告诉贫僧了真的好吗!
方教主脸上仍一片木然的郑重,就听无忧续道:“唉,总之无虑下生时,这事便瞒不住了。我师父一怒之下,便要一掌拍死我师哥。师哥他固然不对,但我却也不能瞧着他死,便上前替他挡了一掌。这一掌险些将我打死,我师父却更生气了,打完我一掌,又一掌往我师哥头上拍。我师哥素来敬重师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便被他打死了!”
方天至听他三言两语,将这样惨烈的事情道来,不由叹道:“阿弥陀佛!”
无忧沉默了片刻,才道:“总之师哥就死了。无虑他娘生他时亦死了。只留了这么个襁褓婴儿来。我本以为他必死无疑了,却不知怎么,师父没将他扔了,而是留在了山上,还甚是疼爱他。师父打死师哥后,身体忽然就衰败了,没过多久便圆寂了。唉,他打死我师哥,心里又何尝好受呢!故去之前,师父将无虑收作弟子,嘱咐我不可告知他身世。我便也就这样将无虑带大。”他最后道了声佛,愁眉苦脸道,“唉。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我师父给我们四个起的法号,除了我来,竟没一个准的!真邪门哉!”
方教主一时语塞,只好随之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无忧叹了口气,复又将大饼从腿上拿起,张口大嚼一番。咽下去后,才道:“我早先受师父一掌,差点死了。如今多活几十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他目光宁和的望向方天至道,“我嘱咐你来,便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将我师弟领走?如今嘛,多了个福慧,要不你也捎带上?我思来想去,总不能叫他二人饿死罢!托付给你,倒还可以,我虽不喜欢寺里其他徒弟,但挺喜欢你这小和尚的。”
方天至望着他枯槁的脸孔,沉默片刻,最终道:“贫僧知晓了,大师且放心罢!”
无忧闻言,脸上也没露出甚么惊喜之色,仿佛已料到了这般结果,只是欣然的拍掉手上饼渣,忽而自蒲团上站了起来。
方天至不由问:“大师有何吩咐,贫僧可以代劳。”
无忧坦然悦道:“他们既然有了托付,我便放心啦。既然固有一死,死在这禅房之中,又有什么乐趣?”
方天至还未答话,梅树下的福慧眼尖的瞧见无忧,急忙向他跑过来。无忧伸手将冲过来的福慧揽在怀里,向他道:“师父要出门玩去了。你往后,就跟着圆意和尚一起,要听他的话,知道了么?”
福慧道:“师父,你不是要死了吗?怎么还出去玩?”
无忧道:“师父一高兴,又不想死了。”
福慧露出一个极安心的笑来:“那就好了!你怎不带我一起去玩?”
无忧道:“你还太小,过几十年来,再带你玩。”他朝方天至努努嘴,续道,“后山找你师叔去,然后与圆意和尚一起下山去罢。”
福慧不情不愿道:“那好罢!”
无忧凝望着他,轻轻将他往方天至身边一推,口中和蔼道:“去罢,去罢。”话毕,他复又抬头,用一种无牵无挂的洒脱目光望向方天至,嘻嘻一笑,“我走了!”
方天至张了张口,肃容道:“大师珍重!”
无忧摆摆手,越过二人,向屋门外一跨。
细雪中,他渐渐朦胧成一道枯瘦白影,消散在了梅林深处。
方天至静伫片刻,垂头向福慧道:“咱们去后山找你师叔去罢?”福慧却只呆呆望着远方的梅林,忽而就大哭了起来。
方天至勉力安慰:“你莫哭了,你师父只是出门去玩了。”
福慧嚎啕道:“他就要死了!我又不傻!”
第45章
方教主听他痛哭,登时头大,实是不知在如此生离死别之前,该如何哄个心如明镜的孩子。但好在福慧自己哭了一阵后,眼泪一抹,便扭头钻进禅房之中。他把一小块包袱皮摊开在僧床上,四下留恋不已的望了望,最终从柜子里翻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玉色袈裟,小心裹好,这才带着鼻音哼道:“圆意师父,咱们走罢。”
方天至大松一口气,便携着福慧的手出梅林往西去。他隐约记得后山去路,但没想到不用他费神寻找,每到转向之处,福慧便熟门熟路的指起路来。一问之下,方教主才了解,自从无忧身体不好之后,往后山去送饭并看望无虑的任务就着落到了福慧身上,老和尚只有在精神健旺之时,才会去瞧瞧师弟。福慧说到这里,还奶声奶气的解释道:“师叔生性忧愁,师父不愿让他再生郁结。好在师叔人很单纯,甚是好骗,这二三年来才没露馅。待会儿到了地方,还请不要说破。”
方天至斟酌片刻,道:“贫僧知晓了,但只怕不容易瞒得过他。”
福慧摇摇头道:“只说师父出门游玩便是了。”
方教主侧目心道,你个七岁的奶娃子都不信的说辞,指望你师叔三十好几的人相信?怕不是在做梦哟。
两人再无闲话,只在梅林中穿梭。漫天素雪在万梅枝头飘卷,渐成簌簌之势,玉粉香屑落了方天至满身,也分不清是花是雪。他望了眼不知尽头的梅花,自背后摘下斗笠,扣在了福慧的小光头上。福慧仰头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睫毛。
复行片刻,重重花树之外,渐渐露出一座廓影朦胧的断崖。两人走至崖边,只见周遭乱石堆雪,寸草不生,只有一株歪脖子梅花不知怎的扎根崖头石缝之中,枝桠斜飞于深壑,开得倒也正美。
福慧蹲在那棵梅树边上,手裹袖子,拍了拍树干上积覆甚厚的落雪,将上头绑缚的绳索拾起来,向方天至道:“师叔极少上寺里来,一般都呆在崖间的山洞里。我每隔半月便给他送下衣裳和斋饭去。”他探头探脑的往深谷中一望,脆声大吼道,“师叔——”
他年纪不大,嗓门不小,一声师叔在崖头回荡数响,余音不绝。他喊完这一声,两人于寂静大雪中静静等了片刻,便听下头传来一声人响:“怎么啦?”这声音轻飘飘的,在山间若有若无,甚至没甚么回响,但二人却听得清晰明白,如在耳旁。
方天至微微一愣,没想七年不见,无虑的武功竟又有如此精进。但福慧却视若寻常,大吼道:“我师父让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