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沉默相望,见他伸出手来,随便折下了一根芦苇,才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天至执着那根芦苇,遥遥望了眼江的那一头,心里估摸大约有个三四百米,虽说没法真正横渡过去,但装个逼问题不大,便回过头来,向赵敏道:“贫僧去了,郡主保重!”说罢,他脚下运起轻功,往江畔浅底上一踏,霎时于潺潺水波中凌空跃起,如一只灰羽大鹤般向江面上轻盈掠去,转瞬便飞渡出十余米外。
赵敏见他竟然不管不顾往江中跑路,不由一急,高声喊道:“喂!臭和尚!你快回来!”
玄冥二老以己度人,自认绝不可能凭借轻功,横渡一条大江,便也以为这和尚异想天开,打算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游过去,但却不知怎么总觉得什么不太对。想也想不通,便干脆问赵敏道:“郡主,要不要放箭或是开船去追?”
赵敏断声道:“快去追!先不要放箭!”她刚下了令,却忽见江上那灰衣人影足踏碧水数下后,将手中所执苇杆朝江面一掷,旋即整个人轻飘飘的落了下去。这一落之后,他再不曾飞起,而就这样曼立在江波之上,顺水东流而去,眨眼间便又飘出十数米。
她身边的玄冥二老刚吩咐备船渡水,扭过头来瞧见江上情形,登时大吃一惊。从来燕子三抄水、登萍度水云云,只是夸张说法,不过水上挪腾用的轻功罢了,哪里有人飘在水上不动却不沉底的?
鹿杖客又惊又疑,却忽而想起那和尚曾于江边折下了一根芦苇。
踩着一根芦苇过江?!
鹤笔翁一愣过后,登时向赵敏道:“郡主,这和尚能在水上漂,再调船恐怕也来不及了!不如放箭罢!”
他话音未落,赵敏忽而催马掉头,沿江岸疾奔而去。她所骑之马甚是神俊,眨眼便掠过军阵侧翼的一队弓箭手,赵敏高声喝道:“弓箭来!”说着娴熟的俯下腰身,伸出右手欲扯来弓箭,但她甫一动右臂,当即痛得“哎呀”一叫,左手急忙勒住缰绳,使马停住。
那元兵吓了一跳,道:“郡主!”
赵敏坐在马上垂头一望,望见手上夹板,才忆起右腕已被那贼秃折了。那夹板不是别个,还正是他从包袱里随手抽出来的一根竹笛。她自小儿便浸淫琴棋字画,略一掌眼,便瞧出这破笛子甚么也不值。
她怔怔的瞧了一会儿,再抬头一望江面,只见秋风碧水之上,那灰衣僧已愈去愈远,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清影。
第44章
方天至顺江而下数十里,遥望岸上风景,不曾见到有元兵追赶上来,便寻机登岸脱走。只要没有大军四下包围,他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朝廷再想要捉到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趁天色尚早,他先去置办了些干粮,又复将破损僧袍换下,随后便不再耽搁,取道西南而去。此去巴蜀不为别个,而是往碧峰寺履诺。
七年前,方天至曾与一位法号无忧的老僧在翠屏山瀑布偶遇,还应他所邀,在其住持的碧峰寺中留宿了几日。离别之际,他曾答应无忧,会寻机往寺中看他,如今七年已过,自该信守承诺,到翠屏山上去拜访。
一路赏玩风景,及至嘉州府附近,秋去冬来,又到了十一月上。这回没了灵峰跟随在侧,方天至在青衣江畔遇到的船家一个赛一个的热情,他雇下一艘小舟,沿江溯流而上。此时时辰尚早,正是水寒雾冷之际。一篙划过,江上轻烟便借西风卷舒散去,岸峰万千,于白雾中攒涌而出,入目遍是凄红冷翠。
方天至站在舟头,目及旧景,故人便也一一泛上心头。那船家在舟尾撑下一篙,瞧他是个眉目慈丽的斯文和尚,便开口搭讪道:“大师往翠屏山去,所为何事?”
方天至道:“贫僧欲上碧峰寺去与故人相会。”
船夫仰天想了一晌,才恍然道:“原来是那里!那寺庙自来就香火冷落,近几年更加不堪,常有和尚卷包袱下山,如今已好久没听闻寺里消息了,恐怕已经荒败了。”
方天至心中一惊,正待细问,自江雾之中,忽而传来一阵幽幽笛声。那笛音婉转澈丽,一时如清流呜咽,又仿佛月影偷窗。方天至噤声静听片刻,待这一曲歇罢,才轻轻叹了一声,略带触动的开口道:“好曲。”他话音一落,那笛声又复响起,于迷离水雾中流转不停。
船家笑道:“大师还懂吹笛子么?”
方天至又静静听了会儿笛音,才答道:“贫僧略知一二。这曲子虽美,但吹笛人却仿佛是个伤心人。”
船家便道:“那吹笛人伤不伤心不知道,但却是个大美人。”
方天至听他仿佛知道个中缘由,问:“船家认得那人?”
船夫又一撑篙,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大师自外地来,有所不知。每到这时节,便有个女郎在附近岸上吹笛,三四日后方才离去,如今已有好几年啦。常在这一带讨生活的船夫都清楚这事。”
方天至怔了片刻,不再言语,只独自在江风中听笛。又过不久,天上忽而落下雪来,雪下得不重不急,宛如万点寒花于天地间飘落,又没入碧水之中,将雾纠缠得更浓。
船家将背上斗笠扶到头顶戴好,好意嘱咐道:“大师不如进船篷里去坐罢。”
笛声兀自不停,方天至双手合十,向船家谢道:“承蒙好意。”但话罢,却阖上双目,动也不动,随那笛声一起静立在了江雪之中。
船夫觉得纳闷,但偷眼一瞧,却见雪花落到那和尚头脸肩背上,却不融化,渐渐落成一片雪白。他便猜测这和尚可能是江湖中人,心中紧张,不敢再多说话,只将力气全用在了划船上。
及至翠屏山下,方天至拂下衣肩落雪,再谢过船夫,便对那笛声如若未闻般,头也不回的往深林中去了。
无忧毕竟年岁已高,方天至心中记挂,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山上急赶。待转过青石牌坊,登上山顶法场,他才发觉山上一片寂静,半个人影也没有。他沿路穿过寺中殿宇,只见枯叶遍地,尘埃四浮,仿佛许久未有人打扫。而山上万树寒梅盛放,暗香浮动,却无人赏。他一路走,一路放声寻人,快至无忧禅院时,自梅树后忽而钻出一个小沙弥来,怯生生的望着他。
方天至脚步一顿,只见那沙弥甚是瘦弱,一件单薄的淡黄僧衣套在身上,仿佛布袋般空荡荡的。他微微一笑,和声问道:“贫僧法号圆意,特来拜访寺中主持无忧大师。小师父,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那小沙弥闻言撒腿就跑,跑了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回过头来,像模像样的双手合十行礼:“我师父在禅房,大师请跟我来。”
方天至随着他赶到禅房内一看,只见无忧正闭目盘坐在僧床上。他眉须皆白,颇显清减,天上正自落雪,日光不烈,透进窗纸后更是黯淡,映得他脸容更显灰败之色。听闻有人进来,他眉梢微微一动,似醒非醒的睁开眼来。
方天至心中甚为不忍,叹息道:“阿弥陀佛。小僧圆意,大师还记得否?”他话音未落,无忧却已看清他模样,登时眉开眼笑,一拍大腿道:“啊呀,是你!你可来啦!”
方天至愣了一愣,见他虽老病不堪,却仍如此开朗,忍不住微笑道:“一别七年,大师风采依旧。”
无忧有气无力的摆摆手,道:“不行了,我快死了。”他不说这话还好,旁边那小沙弥原本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侧,闻言登时泪花乱转,扯住他僧袍一角,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无忧抚了抚他的光脑壳,颇慈爱道:“莫哭了,福慧。师父要和这个小和尚说说话,你出去玩罢,好么?”
福慧不肯动,泪珠满脸的凝望着无忧。
无忧便道:“你出去玩一会儿,回来时再瞧我,我定还没有死。”
福慧想了想,终于犹豫的抹了把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屋外头去了。他没有走远,就在院外的一棵梅树下玩耍,一抬头就能瞧见屋里的情景。
无忧目送他离开,才和方天至道:“说来也巧,正是遇着你那年冬天,我在山下江边捡着了福慧。七年真如弹指之间,不知不觉他就这般大了!”
方天至问道:“寺里怎落败如此?如今还有甚么人在?”碧峰寺便是香火不盛,但好歹也有百年基业,何至于主持病重,众人便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