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他只是希望她能爱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和曾经对她做的事是何等的病态。但这病因她而起,只有她才能治愈她的卑劣、可耻和贪婪。
但她曾经,拒绝成为他的医生。
霍成允小心地将照片收起,站在窗边,拨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那一头的声音十分恭谨,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阵,霍成允都不置可否,片刻后,他看向窗外过分灿烂的骄阳,声音平缓而冷肃:“他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要再回到国内。”
霍成允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电脑屏幕。泛着蓝光的屏幕里,关明樱包着一条浴巾,踮着脚尖,拿起放在置物架上的手环。
霍成允顺手掐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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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明樱洗澡的时候短暂地摘下了腕上戴着的心跳监测器。
她自幼体弱多病,往往只是一场小感冒就能让她缠绵病榻数日。母亲关太太不知有多少次为关明樱不康健的身体感伤流泪。霍成允会如此紧张也是正常。关明樱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水流慢慢浸过她掌心的沐浴露,很快被搓成了一堆泡沫。关明樱闭上眼睛,却如何也驱散不了周身上下萦绕着的那种不安感。她不知道这种不安感从何而来,但它却像是天然的生在了她的骨髓里。
霍成允确实是一个很贴心的兄长和朋友,但世间所有的夫妻都是像他们这样相处的么?关明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在关家这样的豪门望族里,她所目睹的恩爱夫妻,大多都只出现在媒体的镜头前。就连关明樱的父母,私底下也各有各自的情人,只是没有闹到台前来罢了。
任晗就曾经在她们少女时某一次谈论起婚姻爱情的时候放下豪言,说她要交往够一百个男友。
说这话的时候,任晗的母亲刚刚在疗养院中去世。任晗的母亲和关明樱的母亲本是自少女时代起的至交好友,两人成年后各自嫁给了极有家底的豪门公子哥,但比起各玩各的关太太和关先生,任晗的母亲却难以忍受丈夫一次又一次地出轨,最终精神恍惚,在任晗十岁那一年住进了私人疗养院,任晗也被放心不下的关太太接到了关家,只在周末的时候,偶尔会去疗养院探望母亲一二。
关明樱这个澡洗得格外久,到最后甚至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最后还是霍成允换好了衣服,来敲浴室的门。关明樱头发吹得半干不干,一推开浴室门,就把发尾的水珠系数蹭到了霍成允崭新的西装上,蹭完一直笑,趁着霍成允不注意就跑。一直跑到偌大的衣帽柜前,低下头挑起等下出门要穿的衣服来。
方才醒了之后,她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向霍成允提出去关家老宅见一见儿子。
任晗说,女人是会吃衣服的怪物。
关明樱的衣帽柜几乎可以算是一件迷你的小房间,但就是这样巨大的空间,仍然被一件又一件的高定,一双又一双的限量版占得满满当当。关明樱挑了半天,才从里头挑出了一条枫叶红的丝质V领长裙,转过头问站在她身后的霍成允:“好看么?”
霍成允说:“好看。”
他的声音不知怎么带了几分沙哑。
关明樱问他:“你感冒了么。”霍成允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笑。
关明樱又问了他一遍:“真的好看么?”
他答:“真的好看,你穿什么,都很好看。”
关明樱不满:“你好敷衍。”
她又挑挑拣拣,最后还是选了另一条相对保守一些,看上去也更温婉一点的宝蓝色圆领旗袍。霍成允照例被她赶了出去,但当她走出房间门的时候,霍成允依旧熟稔地伸过手,揽着她的肩,坐上了前往关家老宅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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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关明樱残存的关于她十九岁之前的那些记忆里,她才刚刚在寒冷潮湿的曼彻斯特度过她的大二上学期,回到林城享受寒假假期。她甚至可以想起那个胖胖的市场营销学教授布置的论文题目。但忽然之间一觉醒来。他们告诉她,她今年不再是十九岁。她已经二十六岁了。甚至已经有了一个四岁的孩子。现在由于她的车祸后遗症,她失去了记忆,不得不把孩子留在了关家,由她的母亲代为照看。
关明樱一开始对这一切在震惊之余,感觉到的,只有难以接受。
她甚至问站在病床前的霍成允:“这是你们想出来的新的愚人节玩笑么?”
得到的答案是一本日历本。
今年是二〇一九,不再是二〇一二。世界末日过去了,只是她忘记了这之间七年的所有事情。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十九岁时在乎的人,都还在她身边。
——虽然有一些换了身份。
司机将车停在了关家老宅所在的巷口,下车去敲门。
关太太听到关明樱回来的消息,匆匆迎了出来。关太太向来爱美,一年撒在美容院中的智商税,少说也有几十万大洋。但比起几年前,现在的她着实越见老态,再细腻的粉底也掩饰不住她眼尾的细纹。关明樱刚想开口喊妈,冷不防瞥见关太太手中牵着的小男孩。
她身旁站着的霍成允已经弯下腰一把将小男孩抱起,指了指自己的脸,小男孩很快重重地亲了他一口。霍成允又指了指关明樱,这回小男孩迟疑了一小会儿,片刻后才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句:“妈妈。”声音很小很小,像是刚刚一只出窝的奶猫。
第5章
关明樱有些怔愣,两条细瘦的手臂却不知怎么直挺挺地向前伸了出去。
彬彬在霍成允的怀里,眨了眨眼睛。
他很好地继承了父母在外貌上的所有优点。那天关明樱向霍成允抱怨,孩子除了像他还是像他,但今天认真地打量起来,他像桃子一样的小脸上,还是能够捕捉到几分关明樱的影子的。尤其是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关明樱看着儿子,觉得自己的心都被软化了。
说起来,关明樱少女时并不喜欢小孩子,她更喜欢和那些比自己年长的人相处,比如任晗、又比如霍成允。在关明樱的内心深处,她还是一个长不大的,需要被呵护的小公主,等待着她的骑士为她遮风挡雨,她的神仙教母为她排难解忧。对着比她弱小,需要她的呵护的生物,她难免有时会觉得头皮发麻。可对着彬彬,她突然地就生出了无限怜爱。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就像是小时候她和霍成允甩开看着他们的保姆,一起偷偷地溜到外边去玩,路过烤棉花糖的小摊,关明樱用身上带着的、仅有的十块钱,买了两个大大的棉花糖,拿到棉花糖的那一刻,她心中陡然升起的那种纯粹的喜悦。
不过,彬彬的小手搭上关明樱的脖颈,关明樱大病初愈承受不起,一个踉跄,差点蹲到了地上。关太太连忙抱起彬彬,嗔她:“你是怎么抱孩子的?”霍成允则一手将她揽到自己怀中,而后捏了捏儿子的小脸:“是你太重了,妈妈抱不起你对不对?”
关太太听到他的话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当爸爸的?”
彬彬趴在她的肩头,奶声奶气地道:“奶奶,我要下来自己走路。”
关太太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到地上后,他就跑到关明樱身边,牵起关明樱的手:“妈妈牵着我就好啦!”
关明樱简直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忙点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一大一小,牵着手向关家老宅的红漆门走去。
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和关明樱记忆里没有任何差别。
在她身后,关太太看着女儿和外孙的身影,略为犹疑地上下打量了霍成允一眼。
“樱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关太太问。
“是的。”霍成允举止得体,语气谦逊,却不知怎么偏偏带了几分倨傲、不容他人质疑的意味。
关太太又眯着眼睛,语气忽然就有些不善:“她忘了和你结婚后的事,那你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还是照着我的意思,让她回关家来住吧。”
霍成允脸上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对着关太太,仍显得极为温和儒雅:“妈,您这是在说什么话?樱樱嫁给了我,就是我的妻子,我有责任照顾她一辈子。”关太太哽住了,一时间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在他少年时,每次拜访关家老宅,关太太都会夸奖一番他身上的谦和有礼,再顺便训斥一通成日在外头闯祸的关明樱兄妹。而今,从前那些被关太太赏识的温和内敛,通通化作了一张无懈可击的面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