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觉得刘玄是为凉州的百姓说话的,不是为他们说话的。
无忠无义无信。
这些家族,已经烂透根了。
然而能保护刘玄、保护凉州的他们——刘玄的先生与臣子们,却想世家再多缺点也是一同建设凉州的功劳,虽然与这些他们不和,却从没有想过下死手。
所以天真愚昧,不加防范……
熟不知,在他们期盼世家能顾念大义、安分守己的时候,对方已经给利刃上淬好毒。
……
残阳夕照,静谧的北望山南岭来了一位提酒的访客。
北望山虽名北望,却是他们这些中原来的边关客南望故土之地,刘玄的墓就修建在此处,静静眺望着东都的方向。
乱军进入东都,他随忠仆逃离的那年,六岁,此后便再未回过中原。
牡丹的迤逦花香,月白楼的清风明月,汝河的杨柳拂堤……
都不记得了吧。东都于他更像念念不忘的符号。
但死时为什么会如此思念一个记不清的家乡?
刘玄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想要一个能让自己扎根的地方。
他曾经选择了凉州,看起来凉州也选择了他。
但事实证明他们并不合适,他想要光复翌室,给天下太平安康,但掌控着凉州各处命脉的世家们却只想瓜分天下……光复翌室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虎皮而已,他们不接受为大义牺牲利益。
目的的分歧注定了他们后来的矛盾。
努力了八年依旧无法改变这片土地分毫,以至于刘玄死前对公子辉与公子曦的未来充满了惶恐不安。
除了无力还是无力,浮萍终究是浮萍,注定一世飘零,再努力也无法改变浅薄的命数。
断气时的刘玄想到了他随韩昭来到凉州时看到的风吹枯草的景象,枯黄的草叶被风吹啊吹,看着像是要飞起来,但最终还是跌落到了地上……
……
说实话,韩昭一开始是不喜欢刘玄的。
他和赵寄说过:刘玄有帝王胸襟,你要学;但又接了一句刘玄心太软,你不要学。
他从来就没有看好过刘玄,他从不觉得刘玄能坚持到入主东都。
然而如今预料成了悲惨的事实,他却只剩下满心悲戚,悔恨自己曾说过如此凉薄的话。
八年来一声声的“先生”,终究还是叫到了他心底……
他是不认为刘玄能做皇帝,但他还是希望刘玄能开创一番事业,最后天下一统之时,他也能凭着这些资本列土封疆,成一带诸侯。
他不如景修,同为刘玄的“先生”,景修为刘玄做的,他十分之一也做不到。
哪怕是对自己的徒弟赵寄,他也并非目的单纯。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配当一个老师或者师父。
韩昭在刘玄的墓前呆了很久,太阳还没下山,他却觉得骨头发冷。
人间太过冷漠,人生下来就开始各种苦难,要么最后被夺取热情,要么被夺去生命。
不过现在还活着,甚至活了第二世的韩昭,却不觉得夺取热情与夺去生命有什么差别。他能坚持着走下去,不过是因为还有一股无法释怀的执念罢了。
韩昭不知道自己能与刘玄说什么,言谈从不是他的强项,他沉默着在墓前坐了很久,听朔风呜咽,仿若低泣。
离开刘玄的墓,韩昭又去了宇文循的墓,他在墓前打开了酒。
这里很简陋,因为是匆忙收敛,最初只立了一块木牌做碑,听说现在的石碑还是窦骁派人来立的。
对宇文循韩昭能说一点话了,他至少能把这些年对他的隐瞒尽数相告。
韩昭是个自私的人,他从未像宇文循这样如此彻底地将忠诚奉献给主君。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至死不渝,这是臣子与君主最浪漫的誓言。
韩昭也曾有过这样的期待,但他没能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如今的他却再没有忠诚能奉献给任何人。
所以他羡慕、敬佩宇文循,但同时面对这样一个人他也是遗憾与惭愧的。
宇文循待他一直很真,但他对宇文循却始终有三分保留——希望宇文循能被埋没得再久一些,希望他有一天能为赵寄所用。
所以面对宇文循的困顿,他从不援手。
然而,宇文循终究还是遇到了刘玄,奉献了他所有的忠诚。
在系统给的资料里,宇文循虽然没走到最后,却没有这么早死。
韩昭重生引起的变数让他过早地邂逅了交托性命的主君,也过早地让他舍身就义。
如果是前世,韩昭很大概率会和宇文循这样的人成为生死之交,但这一世,他与这个世界太疏离,以至于失去了与人交心的可能。
到最后,宇文循与他也只是“一般朋友”。
人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自己错过什么。
刘玄的八年的“先生”,宇文循六年的好酒,韩昭还是欠下了。
还有景修。
韩昭与他都知道自己与对方不是一路人,所以两人始终保持着双方都觉得舒服的距离。
景修于韩昭,说不上什么朋友,只是个能在他面前不用伪装的人。
但景修终究是为凉州、为刘玄而死,而害死他的徐仲严,非但导致赵寄落难、凉州灭亡……同时也与韩昭如今的身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能不过问。
原以为解决了赵寄的事,他身上就没有牵绊了,不料一回头尽是不知何时结下的因果。
就像前世那些战友。
他们有多少死在了征战中?韩昭记不清了。
战争是不会给人时间缅怀的,但当战事停歇、铸剑为犁后,那些死去的人却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脑海,难以淡忘……
那个他入军营时教他如何在边关生存的老兵、那个教他奇袭战的队长、还有那个与他一同立下第一份功劳然后又把全部赏钱用来买酒将第一次喝酒的他灌得酩酊大醉的队友……
太多太多……
一个又一个,活着时丝毫不觉得他们在自己心里有什么地位,还觉得一部分人自来熟得让人生厌,然而等到他们突然不再说话,变成了一座冰冷的墓碑后,才会惊觉原来已经一起经历这么多,原来他留下过这么多足迹……
韩昭自诩薄情之人,他把悲戚当做软弱,他把眷恋当做迟疑,他不肯承认自己非常在乎那些人,无法容忍自己为感情失去理智。
但是人始终是人啊,不是石头也不是坚冰,但悲痛积聚到无法忍受的时候要怎么办呢?
要怎么办呢?
韩昭不知道,母亲早逝使他失去了能哭泣的怀抱,父亲辞世带走了他最后的依靠,兄长离去后再没有人会为他遮风挡雨,而昭阳的死则毁掉了他最后获得幸福的可能……
他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却再没有人能让他解开所有心上的枷锁,没有人能让他放下骄傲坦露脆弱……
所以他只能在自己快要崩溃时再度套上一层锁,然后如常行事,好比现在。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血债必须血偿。
在宇文循墓前韩昭记好了索命簿上的最后一个名字,坐在夕阳的余晖中,缓慢地擦拭起长\枪。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评
第71章 索命
这晚的夜很黑,北风唰唰地吹。
宋家家主于高床软枕上酣眠,忽然屋内起了一阵冷风,他被冻得一个哆嗦,迷迷糊糊中他瞥到一个黑影坐在自己床头,顿时被惊得睡意全无。
正在他欲叫喊的时候,一道寒光横到了他脖子上。
韩昭沉声开口:“我有些话想说,所以希望你能先安静一点。”
宋业发现韩昭脚下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后塞住嘴的人,正是他的儿子,也参与了谋反之事,他又惊惧地看了一眼韩昭泛着冷光的枪尖,点了点头。
漆黑的屋里响起了韩昭低沉平缓的声调:“宋家是凉州的老氏族了吧。”
“自三百年前便扎根凉州,逐渐壮大,其间也出了不少名士。太过久远的我不敢妄言,就说我认识的一个出身凉州宋家的人吧。他叫宋廉,曾在反王作乱的时候,带领三百勇士勤王保驾,以身殉国,被荣帝追封为护国公……”
宋业知道韩昭说的是谁,那是一百年前的人,他的画像如今还高挂在宋家祠堂里。
韩昭继续说了下去:“我与他没说过几句话,但我佩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