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宵征竟然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拒绝了第一次邀请他的自己。
从食堂回来的路上,有看见西嫣的同学邀请他去踢球。
西嫣面色不虞,冷淡地摇头拒绝,那人便转身回去了。
很快西嫣看到球场里因为某个人的假动作大家开始推推搡搡,而场边从不散去的人群爆发出了一阵一阵的呼声。
当时的男生们争相模仿浪子高峰和萧十一郎,在潇洒的路途上走得最远的往往拥有一头披肩清水挂面发,他们扛着录音机,穿着喇叭裤,在礼拜三的舞厅里晃动身体。
学校的大礼堂,就是做这个功用的。
而西嫣这样家庭更加富裕的,能接触到和他们相比更加广阔的世界,至少他不用局限于全胡同共同分享的一台电视机的黑白几寸。
他家里甚至还有一架被紫色绒布盖着的钢琴,小时候他的母亲如果回家,就会弹奏。
西嫣少年时代就听过约翰列侬和鲍勃迪伦,和大院儿里其他的孩子一起拆卸组装收音机,他的新年礼物往往是外国巧克力和最新的摇滚乐磁带。
他们各有各的奔头,在涌动的浪潮里,急不可耐对着开辟在眼前的世界问出自己的是与否,大喊大叫彰显存在。
他们各有各的奔头,但俞宵征却都不在其中。
他没坐过摩托,可能没在十点之后上过北京的路。他恐怕也不知道摇滚乐,或者以为那是一种戏剧的变种。
俞宵征从来没去过礼拜三的舞会。
他不吃肉菜,吃面不吃辣的,面条上盖着懦弱三根青菜,一碗白开水飘着油腥。
西嫣提溜着买给俞宵征的鲜肉烧饼上了楼。
就在他走出楼梯口的那个时刻,他听见一道轻柔和缓的声音,那是俞宵征在给同学辅导英语,纠正发音。
“People want to see order, pattern and meaning in the world.”
西嫣停住了脚步。
俞宵征手里卷着书,披挂今日的阳光,嘴唇张合,流淌着温暖的溪流。他脸侧透明,神情淡然,认真地朗读。
他重复一遍。
“People want to see order,pattern and meaning in the world.”
第06章
方治今天倒是没在看小人书,他手里攥着一杆白色长笛,正靠着院子大门,咿咿唔唔唔咿地吹。
对门有个从自家窗户买点儿香烟饮料的奶奶,眉头皱得死紧。
方治老远看见俞宵征来了,也没停下,眼皮赶忙一塌,斗鸡眼儿专注于长笛的窟窿,手指头不慌不忙按动着,继续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
他们小学的音乐课都让孩子学这个,从教室里放羊一样全部赶到音乐教室,一人交几块钱发个笛子,上课就认谱子。一群小孩闹哄哄的,还没学会怎么吹就有几个长牙阶段牙痒的把塑料嘴给咬坏了。
俞宵征见他吹得起劲,也双目弯弯安静地站在他面前,这串咿咿唔唔没有节奏和韵律,虽然不像歌曲,但是显得吹奏者很高兴。
俞宵征并不知道怎么才算吹到个头,方治自己两腮隆起又努力唔唔一会儿停下了,嘴唇通红晶亮的,抬手擦擦。一双眼睛亮亮盯着俞宵征。
“你们今天上音乐课了?”
方治点点头:“我刚才吹得怎么样?”
俞宵征说:“有进步,不大喘气,证明你换气水平提高了。”
方治乐不可支,一面开锁一面问俞宵征:“你会不会吹?”
在他心里好像没有俞宵征不会的。他甚至觉得比他们新来的音乐老师还会吹。
之前那个音乐老师是个蓬蓬头珍珠项链的老太太,听说美国总统大手一挥,就给老太太一个办绿卡的机会,她兴冲冲被儿子给接走了,连一个学期也没撑住。
俞宵征日常询问:“你们又课堂小测了没?”
方治更来劲。
他是个蔫哒哒的孩子,绝少兴高采烈,此时活力四射,显然有惊天之喜。
“上回你给我画那几个句子,还真考了,老师夸我进步大!”
俞宵征由衷为他高兴,唇角弯一弯。
他们从枣树下走过。
“那为了祝贺你取得进步,我给你吹个曲子。”
方治笑得露出东歪西倒的一嘴大牙。
过了一会儿,悠扬的笛声从小院里穿出来,穿越林海,渺渺茫茫,传到买香烟的奶奶的耳朵里。
这一支曲子,从那杆简陋的塑料笛子里吹出来,笛子上每个孔洞还带着小孩脏手蹭上的灰尘,但音乐本身是飞扬而灵动的,干干净净。
这才像话。老人皱紧的眉头松开了。
照例给方治辅导两个多小时,俞宵征把自己手抄的笔记给他看,嘱咐他千万加紧英语学习。
他鼻梁上挂着眼镜,认真的样子像个老学究。
方治他妈今天竟然回来得早一些,她两手提着菜,可能是店里吃不完不新鲜的,一身酱料的味儿,火火地冲进来。
灯下一看她儿子正聚精会神钻研外文,她就笑开了。
因为方治总还是缓慢进步,倒退得也少,方治的妈对俞宵征态度和煦,临走给他抓了一把饴糖。
俞宵征出了胡同口,看见了西嫣。
西嫣上午跟他说过,需要他帮个小忙,等俞宵征晚上结束了授课再来找他。
原本俞宵征让他回宿舍再说,没想到西嫣这人还挺霸道,把地址要来了就让俞宵征别管。
西嫣正在路灯下看自己的手指头,他的手比俞宵征要大了一圈,也瘦得多,骨节分明,天生就是玩乐器的。十个指甲都涂着黑色的甲油,手腕上戴着黑色的护腕。
他穿一件军绿色的夹克,下/身一条牛仔裤。西嫣的身形并不瘦弱,往那一站就能挡出一堵风墙,腿部线条看着有力极了。
这几年街上到处都有飞车抢劫的流氓混混,现在大家一看打扮流气的小年轻,眼神里都有几分躲闪。更何况西嫣还留着长发,说成歌星太过沉默阴郁,倒很像干着不正经营生的。
“你结束了。”西嫣看到俞宵征,把手揣进兜里。
“嗯。”俞宵征点点头,递给西嫣一颗高粱饴糖,“给你吃。”
俞宵征手举着,伸到西嫣面前了,西嫣神情冷淡地观察了几秒钟,把手又从兜里伸出来接过。
“多谢。”
原来西嫣说话也没有京腔,很纯正清澈的普通话。
“你吃过了没有?”西嫣问他。
俞宵征摇摇头,正准备说自己不饿。
“我请你吃卤煮。”西嫣长腿一迈,走到俞宵征前头去带路,他说话的语气里很有几分警告,“不用在我面前装铁人。我知道你饿。”
俞宵征愣住了,片刻后无奈一笑,跟上西嫣。
大栅栏热热闹闹的,一片喧嚷的人间世相。观音寺街灯光融融,面和肉,米和油,香气四溢。
这片土地丰饶而大方。灯火是粗陶碗内摇晃的热油。刀片一掀,厚厚白肉就下了一片蝉翼的肉皮。
俞宵征看了一眼这些饭点忙碌的人们就感到四肢温暖,虽然他并不经常能吃。
“我不能老是让你请我。”俞宵征说。
西嫣睨他一眼:“哪里有老是?”
俞宵征说:“今天早晨你还给了我一个鲜肉烧饼。”
西嫣说:“待会儿还有事情要你帮忙,先给你点好处。”
他神色冷冰冰的,还有些疲倦,直白地要给俞宵征喂甜头,还有些好笑。
西嫣扭头,他的嘴唇并不是薄薄一片,而是有些肉嘟嘟的,向前轻微撅起。但颜色却是缺乏柔软的暗色。
他柔软的嘴唇伸展,忽然冲俞宵征一乐。
这一乐像个得意的小男孩,把刚才略带疲倦和冰冷的面皮给呵温了,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活力。
这一乐,就把冰给析裂了:“吃饱了好好给我干活。”
“你要多吃点!”
俞宵征被他突然的一笑捣进了心窝子,被他说得暖腾腾的。
西嫣来一家号称百年老店,店里人声鼎沸,他挤进去找了两个位子。
坐下来,西嫣开始拆俞宵征给他的那颗饴糖。
他的手指白得透光,骨节处微红,黑色指甲方方的,像小瓷片。
西嫣食指和大拇指捏着饴糖,看了又看。他好像没吃过,觉得这颗粗胖的半透明糖果很有意思,细细的淀粉从他指间掉下来。
忽然,西嫣把手伸过来,糖也抵到俞宵征的唇角。
“吃了。”
西嫣说。
俞宵征疑惑,张嘴问:“你不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