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赞闷哼一声,眼底流露出一丝痛苦,可脸上的神情仍是不卑不亢的。望着那衣衫上破出的一道长口子,我不由叹了口气,倒不能怪他不识时务,拉藏这一番作为,明摆了就是故意找茬儿……想到这儿,嘴边不禁有些个苦涩,这样的人,也不知是可怜还是可敬……
“啪—啪—啪—”响亮的三声儿拍掌声传来,拉藏利落地跳下了马。周围的蒙古兵迅速地让出了一条道儿来。他几步走到坚赞跟前儿,嘴角扯了扯,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第巴养出来的人,还真是硬气啊……”
话音刚落,坚赞顿时神色一肃。我顿了顿,脑海里蓦然闪过罗追的面容,想苦笑却久久掀不动嘴角儿……尽管第巴手下的人性格迥异,但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绝对的忠心。可是,对于一个即将失势的主子,忠心或许并非明智之举……
“哼……”思绪飘忽间,却听见坚赞一声儿冷笑,澄澈的目光慢慢阴沉了下来,“坚赞这一生只跪神佛上师,还有第巴大人,至于其他人……不跪也罢!”
“噢?犯了错也不下跪是么?”拉藏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出口的金石之音却似一阵阴风,吹得我整条儿胳膊凉飕飕的。每次他怒极的时候,面上都不会露出怒的表情。望着那平静如冬日湖面的阴柔面庞,我只觉得胸口拧麻花似地绞了起来。不仅因为坚赞会没好下场,更因为这件事只是一连串儿灾祸的□□……
“敢问汗王,坚赞错在何处?!”他抬高了音调,身形挺拔如松,“八廓街本为狭小走道,怎容得了汗王策马驰骋?若说有错,亦应归咎于汗王一人。”说着,他的目光转往方才跌倒在地的藏民,眼底不禁越发得幽黯。
一席话说毕,周围顿时没了声息。整条八廓街鸦雀无声的,只有两旁店铺子上的招牌旗,被夜风吹打得发出沉闷的扑扑声儿。
旁边的吉达见拉藏久久都不说话,抬手一鞭子朝着坚赞的脸面甩去。不料呼啦声儿还没在空中响开来,鞭尾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紧紧攥住了。顺着那坚实的手臂望去,拉藏眸光狠戾地扫了吉达一眼,“本王有叫你动手么?!混账东西!”
说着一脚踹往他的腹部,“唔……”的一声闷哼,吉达吃痛地摔了出去,脸贴在地面上,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坚赞见此情景,面上神情不变,仍是昂首挺胸地立着。
拉藏随手抛开手中的皮鞭子,嘴边的笑意冷得吓人,“好!说得真好!”他迈步跨向坚赞,伸手将他的衣襟一把拧住,眼底闪过一丝暴戾,“只可惜……你跟错主子了……”
坚赞不反抗亦不挣扎,只是嘴边扯出了个嘲讽的笑容,“汗王有意为难,要杀要剐,坚赞任凭处置。”
话音刚落,拉藏眸色一暗,紧紧盯了坚赞半晌儿,眼底的情绪又被笑意遮盖了起来,“果然是个硬骨头啊……”他回身扯下一个蒙古兵腰间的马头弯刀,“叮”的一抹轻响儿,银黑色的刀鞘被拔了出来,“那本王倒要看看,是本王的刀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啊……”我忍不住低叫,脑袋被仓央嘉措按回了怀里。只听见“扑拉”一声刀片儿入肉声响起,坚赞哽咽着痛呼出来。再抬起眼时,明晃晃的马头弯刀已然整柄没入坚赞的大腿,鲜血涌贱出来,他哆嗦着身子跌跪了下去。
“来啊!把他押走!”拉藏若无其事地抬手吩咐道,两个蒙古兵赶忙儿上前一人一边地将坚赞拖了起来。拉藏冷哼一声,几步走到铁蹄马旁,一个翻身坐上了马鞍子。拽着缰绳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又回身望了坚赞一眼,“听说第巴昨日又犯咳疾了?他老人家劳心瘁力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歇歇了……”
带着笑意的尾音被夜风扬起了回声儿,如落叶砸地般唏嗦地传入我的耳中。望着那一大帮蒙古兵架着坚赞而去的背影,我的心头像被罩上了层鼓皮似的,横冲直撞了半天儿却只听见沉闷的回响。
偏头望向身旁的仓央嘉措,他正有些出神儿地盯着拉藏远去的方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手心被握得有些疼了,我才晃了晃仓央嘉措的胳膊。他转回视线,将我的双手自袖中放了出来。
我踮着脚尖儿靠向他的肩膀,目光在他的面颊上来回扫动着,“又在盘算什么?说出来给我听听……”
仓央嘉措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往我的腰间一拧,我被迫转了个向儿。头顶蓦地被他的下巴压住了,沉得我歪头缩脖的。一股温热的气息夹着佛香味传了下来,“谁准你学我说话的?!”
“扑哧——”我喷笑出来,感觉有热气钻入后领子里,脊背顿时一阵不舒服。刚想躲开,身子却整个儿被抱住了。我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伸手摸上仓央嘉措的面颊,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底化开来。静默了好一会儿,我才迟疑地开了口,“……你在担心第巴?”
“嗯。”仓央嘉措低声应道,压抑的嗓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糊,“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暗暗喟叹了一口,他要面对的,远远不止是病痛的折磨……
本来想松泛儿下仓央嘉措的心思的,不料自己却被他的情绪感染上了。一路沉默无语地转着八廓街,我却再也提不起观赏的兴头儿了。直到大昭寺里传出一阵藏式喇叭夹着锣鼓的乐声儿,我的注意力才被转移。
循着人流走去,大昭寺里正在举办“跳神”,身着绣袍,脸戴面具的跳神者们踩着很原始的步伐,边歌边舞的。有不少藏民也跟着扭动起了身体,靴面儿上的钥质小铃随着舞步发出清脆的声响儿。
酥油彩塑灯会是藏族很重要的一个节日,藏民们绕佛观灯,载歌载舞得甚至通宵达旦。
来回转悠地看了一番儿,身子渐渐疲乏了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实在累得没法儿,我索性侧着身子从仓央嘉措的腋下挤了进去。虽然对我这种“见缝插针”的坏习惯很不以为然,但见我困得两眼泪水朦胧的,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接纳了下来。
回到宗角禄康后,我倒头就睡,侧躺在榻子上,眼皮虽沉,意识却迷迷糊糊的。偶尔睁眼望去,书案前人影晃动。酥油灯忽然一跳,亮得我立马闭上了眼。身子转向里侧,又呼呼睡了起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隐约听见“呼……”的一声轻响,偏殿里顿时变得一片黑暗。一阵衣履声响起,身子被轻轻抱了起来。不舒服地挣了挣,却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慢慢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儿又绵长了起来。
整夜都被交织在零星破碎的梦境里,眼前仿佛安了台老式的投影仪似的,各种场景不住地旋转变换。蓦然惊醒的那一刻,脑海里的影像却是机器故障般地突然断裂,除了毫无防备的惊吓,我竟什么也记不起来。
转头望向窗外,天幕浓黑如缎。我轻轻吁了口气,抬手一抹脑门儿,竟全是冷汗。缓缓地靠回仓央嘉措的胸膛,听着他平稳轻微的呼吸,狂跳的胸口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却始终无法真正入眠。
知道如何也找不回睡意了,我索性放弃了挣扎。支起下巴望住那个还在睡梦中的人,看了许久,手还是忍不住地摩挲了上去。轻轻地触碰着他下颚上细微的青疵,指尖传来一阵痒意。抚摸了许久,仓央嘉措仍是纹丝不动的,似乎睡得有些沉。
唉……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我又趴回了他的胸口。暖暖的体温隔着衣衫传来,思绪一时有些个绵乱……虽然他没有说,但我很清楚,第巴那边肯定是瞒不住了。哪怕发现我行踪的坚赞已经被拉藏逮捕了,可当时八廓街上的眼线不可能只有他一个。
而且,我甚至觉得第巴早就发现我的存在了,一直不下手,或许是因为不想与仓央嘉措反目,亦或是其他不可知的原因……只是坚赞的出现,为何偏偏是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
这一点我想了很久却迟迟没有答案。在八廓街的时候就几次想开口问仓央嘉措,可思索了一番又觉得还是不出口的好。这家伙儿本来心思就重,眼前的麻烦事儿又多,我实在舍不得再给他添堵……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徐徐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心头总算觉得舒服了一些。痴痴地盯着仓央嘉措的睡容,突然没由来地想给他一个惊喜,不知道他睁眼醒来看到我如痴如醉的目光会是什么神情呢……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偷笑了一番。心里有了盼头,连等天亮也变得兴致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