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童本来是睁着眼,突然看到病房门口的周远,紧紧闭着双眼不看他。
他们是四月分开的,他还记得有一次周末回家,本来和同学走在路上好好的,一辆电动车从他身边经过。
目光尽头,看到一件黑衣服和一件黄衣服。他立刻就认出来了,顾楠和周远。
然后到了五月,他不知是听谁说的,他们在一起了。
周远,他曾经的好朋友,明明知道顾楠是他心里最痛的伤疤,却在他们绝交后,毅然决然地走向顾楠。
果然是他的好朋友,知道刀子往哪捅最痛。
拖着病体参加升学考试,他喉咙里一直痒痒的,忍着咳嗽撑过了两天。在最后一场英语考试结束后,突然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要离开这座城市,逃得远远的。
也许是过了太久,也许是身边没有人,也许是他一个人真的撑不下去,他和周远和好了。
国庆节,周远来找他。江童在出站口等了很久,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他已经四年没有见过周远了,每每有其他人提起周远的名字,他都仓皇地躲开,他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看着他笑道:“等很久了?”
目光交织的一瞬间,江童发现,以前的怨恨、不甘、愤慨,全都不见,全都不重要。
周远,还是他最好的朋友。
吃过晚饭后,两人沿着小路散步,周远走到一旁坐在栏杆上,江童靠着石柱。
眼前的喷泉隔十几秒就会喷一次水,小朋友钻来钻去,笑得灿烂。
江童看着嬉闹的小孩,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没有底气也没有勇气,声音极轻,不知道是问周远,还是问自己:
“你……和他亲过吗?”
周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再看向眼前的喷泉,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同样很小声地回应:“嗯。”
“那……”江童没有看周远,只是看着钻来钻去的小孩子,眼神像没有尽头的大海,空洞且平静,“做过吗?”
身旁的人迟迟没有回应,恍惚间好像时间都冻结了。树叶从枝头飘落,掠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晚风吹过周远的嘴边,好像吹散了他的话。江童好像听到,又好像没听到。
“回去吧。”江童直起身子,转过身正准备离开,手臂却突然被周远拉住。
“对不起。”
没关系了,一切都没关系了,早就习惯了。江童在心里暗暗想。
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周远,江童的视线有些模糊,声音沙哑,心头一阵酸涩,他忍着这么多年的情绪,低声说:“我恨过你,可我也只有你。”
这是一部电影海报上的台词,他当初看到时,心里一惊,蓦然间就想到了他和周远。本以为至少要十年以后才有可能继续是朋友,没想到他还是心软了。
回到酒店,江童正准备离开,却被周远从身后抱住,两个人倒在床上。江童没有挣扎,他和周远以前经常勾肩搭背,早就习惯了。
周远挨着他的脑袋,言辞恳切,在他耳边诉说:“我很想你,我和顾楠好只是为了气你。对不起,我说过,我最喜欢的是你,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嗯。”江童习以为常地接受道歉,“我知道。”
假期的最后一天,江童送周远上车。
时间真是谁都无法抗衡的东西,四年的怨恨与惦记,恍然一场大梦。
第13章 拉莫三嗪
最近身体越来越难受,江童整天都很困,眼皮怎么也撑不开,再这样下去他也不用学了。
担心复习状态,江童再次来到省立医院,还是那个有点凶的老奶奶。
“医生,我最近整天都没精神,非常困,能给我换药吗?”
医生瞥了他一眼,态度坚决,“药不可能有问题,是你心里的问题。”说完之后打开电脑,输入“文拉法辛”。
江童见她还打算给自己开这个药,终于鼓起勇气拒绝,撒了个谎,“医生我前段时间回家拿了几盒这个,这次可以不开吗?右佐吃完了,可以只开右佐吗?”
“文拉法辛不要了?”
“嗯。”
“还有几盒?”
“大概四盒左右吧。”
医生最后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开了两盒右佐。
实在不想再来这里了,江童掏出手机在微薄上查了一下榕市比较好的医生,随后确定了其中一个,打开软件,挂了四院的号。
四院,榕市的精神科医院。
江童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天,无奈地苦笑。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要到精神病医院看病,他从怪物变成了精神病吗?
主治医生是一位中年妇女,带着南方人独有的软绵绵的口音。江童很喜欢这位医生,说话温柔,态度也很好,不像省立那位老奶奶总是凶病人。
他掏出省立的那本病例递给医生看,然后诚实地回答医生的问题。
——睡眠怎么样?
——心情怎么样?
——有没有轻生的念头?
——以前有没有发现自己是抑郁症?
——有没有状态特别亢奋的时候?
问到这个问题,江童突然想起来,和顾楠分手后的那一整个学期,他就和打了鸡血一样学习。
医生接着问:
——家里有没有其他人得过抑郁症?
江童记起来他奶奶有抑郁症,吃的还是舍曲林。
后面还有很多问题,江童不记得了。只知道医生递给他几张单子,让他去做心电图、脑电图,还有心理测试。
最后医生告诉他,初步诊断是双相。
双相?双相是什么?
江童坐在出租车上,手里拿着好几盒药,还有病历本、报告单。脑中不停地回响医生的话,他打开手机在微薄、支乎上搜索有关双相的问题。
双相、双相……他怎么就是双相了呢?好奇怪的病名,根本从未听过。如果说抑郁症他还有所了解,那双相对他来说,简直无比陌生。
从抑郁症到双相。
从文拉法辛到丙戊酸钠。
江童重新承受药物的副作用,和文拉法辛带来的恶心头晕不同,丙戊酸钠吞进腹中,只有强烈的干呕感。好像喉咙堵着什么,腹中的肝脏全搅在一起,和他失眠时的绞痛感一样。
有时候干呕的声音太大,室友敲了敲厕所门问他怎么了。他只是说可能吃坏了东西,有点恶心呕吐。
这日,楚河回国后辞掉了公司的实习回到榕市。一眼见到苍白瘦弱的江童,心里紧紧揪成一团:“小童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江童摇了摇头,他不想楚河陪着狼狈的自己坐在精神科候诊厅,接受周围人的审视,那种目光好像在可怜和惋惜:这么年轻就这样了?
“楚河……”江童坐在阶梯上,转头看着身边的楚河,看起来十分疲倦,脸上虽然带着笑,极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其实胸闷头晕犯恶心,难受得要死。
“你知道双相吗?”
楚河愣了一下,没有答话。
“双相……”江童自顾自重复,“好奇怪的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个怪物?”
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流下来,江童仍是带着笑说道:“我不叫江童,我叫双相。”
“没事的。”楚河伸手擦掉江童脸上的泪,抱着他的脑袋轻轻抚摸安慰他,“会好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没事的,不怕。”
江童不想住宿,楚河申请在外租房。丙戊酸钠的副作用每天都在折磨江童,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江童每天趴在马桶边干呕,想把体内所有的肝脏吐出来,但是只能吐出酸水。
楚河总是安慰他会好的,会好的。他知道总有人治好的,但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好难受,他扛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对不起……”江童坐在床上大哭,不知道是难过还是自责,就是很想哭,将所有的难受化成眼泪流出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楚河抱着他的脑袋安慰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江童脸上都是泪,擦了又有,哭到哽咽,他仍然无法控制眼泪流出来,握着楚河的手,浑身都在颤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我得的是癌症会不会比较好?”
每天都在期待一场意外,他不敢去死,没有自杀的勇气,尽管在脑中反反复复演示了千万遍从楼顶跳下去,拿刀子割手腕,但他仍然没有真的去做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