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愉快天真,让我想吐。”
月牙的声音突然停了,她望向邹山来:“师兄,你怎么了?脸色很差……”
邹山来盯着她:“月牙,我问你。”
月牙连忙点头:“师兄你说。”
“我们有什么是一样的?”
月牙道:“我们都是清莱……”
“不是这个……”邹山来伸出手指重重地戳向她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和我。”
月牙被戳得朝后晃了晃,她小心地看着师兄的脸色,试探着说:“我们……都很拼命……?”
邹山来收回手,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觉得我们没什么差别。”
月牙没听明白,笑着朝他靠了靠。
邹山来望着太阳,喃喃自语:“可我觉得,我们差别大了。你无所谓,因为你是女的。”
月牙愣了,脸上有些不快:“师兄,我虽然是女子,可是论刻苦……”
称赞没有成就的人的努力,就像是在骂人。
“闭嘴。”邹山来咬牙切齿沉沉道,“闭上嘴。”
说着站起来,垂着头,吊着肩膀离开了。
月牙从未见过师兄如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抱着剑呆呆地坐在地上。
扫地老婆婆唰唰地扫过来,月牙抬起苦着的脸问她:“婆婆,师兄是不是生我气了?”
老婆婆停下来,摸她的头:“他不是生你气,他是恨他自己。”
月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
隔天邹山来下山去给人除煞,到了地方正巧碰上南菱教派大会,邹山来除完了煞,便也过去看了看,凭着清莱的名号,他至少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
哪成想连会门都没进去,门口的小修吊着眼睛,斜看他:“清莱?什么东西?没听过,走走走!”
说罢扭开头,瞧见了八抬大轿抬的红楠派掌门人,弓着身子撅着屁股就上前去了,就差跪下给当脚凳了。
邹山来气得握拳,又不好发作,转身欲走,却被人叫住。“师兄?”
一看,那从轿子里下来的红楠派掌门,正是当年自己的师弟,倒是吃得膘肥体胖,惊喜地叫住自己。
师弟跑过来,揽住他,冲小修厉色:“大胆!有眼不识泰山!这是我朋友,让开!”
说着便拉着邹山来进了门。
这时候邹山来后知后觉地想,这小子,没有行礼。
红楠混得不错,派里有几个人物非常厉害,五十年前飞升了一个,名声有了,再加上跟官道关系也不错——
“众道友推我,小弟不才,接任掌门。”这位师弟笑呵呵地给邹山来敬酒。
邹山来接了酒,灌下去,他知道,师弟父亲是南菱土造所的。
在今日这一场大会上,邹山来没有座位。他站在宴席的末端,端着配发的酒,旁边都是一群来献媚的杂派小道,来混脸熟,个个笑得像菊花。
邹山来越待越气,甩了杯子,转身离去。
宴会也没有因为这声动静停一下,倒是后面一个一直挤不上前的修士,倏地钻进来,补了邹山来的空缺。
邹山来背着剑,踽踽独行,边行边道:“人世不容脱俗客啊……”
他走没两步,就看到花园里一群人围在一起纵饮,壮怀激烈,说些“修仙者行腌臜事,不耻!”“污秽污秽!”“俗!俗且恶!”之类的话。
邹山来听了两句,看见有个人趁罪舞剑,舞得——无怪乎失意——因为毫无本事。
于是邹山来迈向他们的脚也停住了。
他晚上倒在这里停了一宿,但没有入眠,只是盯着窗外的月亮。
三十一岁的邹山来,一事无成。
他谁都讨厌,天真的人、刻苦的人、无能的人、失意的人、得道的人,但其实他谁也不讨厌。
人都爱道伤仲永,可仲永怎么办?尤其是满腔抱负,砥砺自强,奋发不止的仲永,到底错在哪儿呢?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早就过了认为自己是被“偏爱”的年龄了。
不能得到回报的努力,简直就……就……
“没有意义。”
“对!”邹山来破口而出。
说完了突然反应过来,这房间里没有别人。他翻身一纵,拔剑出鞘,对着墙壁:“谁?!出来!”
墙面上慢慢涌起一滩液体,在墙上滚来滚去,从一边滚到另一边,邹山来也移着剑,对准他。
那声音浑厚有力,听起来就像一个道行高深的老师傅,充满了智慧与威压,一点邪煞之气都不沾。
声音道:“邹山来,委屈你了。”
邹山来那剑的手,抖了一下,他又道:“你……阁下来点我修为,助我登仙?”
那声音响起来:“我来渡你。”
邹山来把剑抬了又放,放下又抬,事实上,凭他的修为,他已经感受到,这绝不是仙家的音讯。
但他最终还是收了剑。
墙上浮现出一块凸起,凸起逐渐成形,似乎要从墙面上挣脱开来,一个狰狞恐怖的影子正从墙上往下跳。
邹山来盯着它,咽了口唾沫,但没有动。
那怪物终于迈出了墙,站在了房间里,它非常巨大,非常的“长”。
怪物逐渐成了个人形,手长脚长身子长,而且仍在长,他长得太快了,到了屋顶,便低了头,拐个弯,仍旧在长,横着长,触到了墙,再拐个弯。他像条蛇,他是个人形却像条蛇,在房间里一圈一圈地盘着,盘得房间里一点空隙都没有。
除了邹山来坐着的地方。
只要一转头,就正对着怪物的脸,那张脸,与邹山来差不多大,像正在融化,一点点地滴着液体,脸上一双黑洞洞的眼,没有嘴唇的牙齿,磨了两声。
邹山来打了个冷颤,从怪物身上散发出来的铺天盖地的威压和恐怖,让他呆住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强的邪恶力量。
怪物冲着他:“我来渡你。”
邹山来咬咬牙,愤而拔剑:“妖怪!”
他怒刺一剑,剑闪银光,那妖怪呼呼地笑了,他道:“南几道,无雨。”
彼时的邹山来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路过南几道的农田回青一丈时,还看见农户正在铺雨棚,天上雷声阵阵。
邹山来仰着头,自言自语:“无雨。”
几个农户停了下来,打量着这道士:“你这道士说什么胡话,今天这天气还不下雨?”
邹山来看看他们。
一个农户又道:“我当谁,清莱的道士嘛。”
众人哄笑起来,邹山来转身离去。
***
再下山,是因为清莱门口跪了百十号人。
月牙着急忙慌地冲过来,说外面有人找师兄。
邹山来出了门,门口乌泱泱的人二话不说先磕起头。
南几道,已经五个月没下过雨了。
邹山来听完也很无奈,他们明显以为自己能推断,必然也能改,苦求不去。邹山来再三劝归,说自己实在没法,可没想到,人们越发觉得他是高人玄机,不可轻易松口。
于是乎,清莱的道槛,门庭若市。
邹山来越发得无奈,他耳听得门口呼声阵阵,眼见得干田枯苗倒秧百里。
人生的境遇竟如此,苦练奋进无所得,既不能一跃登天,也不能恢弘人间,一句无心话,因为众人的绝望,反而成为了追捧的对象。
可邹山来又有什么本事呢?他不会求雨。
他闭着眼睛坐在房间里打坐,却一声经也没往心里去。
墙面四周涌动,有什么要破墙而出,邹山来睁开了眼盯着墙,他一点儿都不惊讶。
事实上,他期待着。
那怪物来了。
他在房间里盘好,阴森森地望向邹山来:“雨?”
邹山来没答话,门口是山呼海啸的辉煌声音,这凋敝的破败道观从未听过,邹山来二十年的落寞修炼中从未听过。天上的仙音他听不到了,人间的声音倒是值点期待。
邹山来把剑推到一旁,望向怪物:“雨!”
第40章 青松一梦
邹山来要下山,他刚出门,便碰上了风风火火的月牙,拿着剑说要陪他一起下去,看看能帮什么忙。
月牙讲完,留意到了邹山来的异样,上前一步:“师兄,你额头上出血了。”说着要掏出手帕给他擦,被邹山来挡住了。
他的额头上,有道血痕。
那是那只怪物,用尖利的指甲在他额头上划开的缝,然后将自己庞大的身躯挤进去。
月牙碰到了邹山来,那怪物便倏地从邹山来身上竖起,以巨大的身躯压在月牙头顶,口水流了一地,长大了嘴巴,露出了獠牙,根根耸立,阴森森如一排排铡刀,笼罩住月牙的头,一口便能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