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珩勋朝上方看了一眼,“她说了她男友是David?”
“没有。”
“没有?”
“没有。她刻意隐瞒。或者说,她利用刻意来不隐瞒。”
“利用刻意?”程珩勋脸上的表情以及他说话的声调都在强调着他的疑惑。
“嗯。”宁初看着那张照片,放下了手,照片里的女人笑得很是灿烂,整个人神采奕奕且张扬的,而半个月前来的kaley很是悲伤,整个人收缩且低调,他当时觉得她似乎在害怕着什么,但毕竟她不是来心理咨询或治疗的,在了解情况后他便将她这份异常归类为失去挚爱后的悲伤过度。
程珩勋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等一下!你和顾客之间都是有保密协议的吧?你向我说这么多,而且也没保密顾客的身份,要是她回来告你要赔偿也就算了,别搞进局子里。”
“保密协议才是最大的一个疑点。她拒绝和我签订保密协议。”宁初微蹙了眉,眼神如刀地看着那照片里的那双大眼,那晶蓝色的眸子里此刻还是没有满载着秘密的。
“拒签?”程珩勋的声音突然拉高。
“是的,很坚决。”宁初将视线从照片上移开,看向脚下的灰蓝色,中间留白,边沿有些几何图形的混纺材质的地毯,然后想着kaley当时说的话。
她说,有秘密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人的秘密是留给人发掘的,不然考古学不会作为一门正式的学科得以蓬勃发展。因此,死人是没有秘密的,活人才有。
“所以,她拒绝签订保密协议?”程珩勋觉得kaley话中有话。
“嗯。她把她和David的一切都全盘托出,却没有说出David的名字以及她自己的真实姓氏。”
“她的姓氏估计她也没打算隐瞒,不然她不会把护照给你看,主动冠了David的姓氏也许是用情至深的缘故。”
“也有可能。”
“可是她说的有关David的一切,只要稍有一点心就能查出David的身份,毕竟同一个时间段跳楼死亡这种巧合出现的几率极小。这样看来,她对David身份的刻意隐瞒就毫无意义了。”
“所以我怀疑她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利用了‘刻意’来达到不隐瞒的目的。”
程珩勋紧锁起了眉头,“那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宁初扯嘴角笑了笑,“我也想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有种被人利用了的感觉,这个感觉可不是他喜欢的,一向都是他利用别人,突然的反转,他还不适应。
“但是,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反正都是她自己的事了。”程珩勋扫了一眼那张照片,kaley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而且宁初似乎真的紧张起来了,他可不认为一个有先天心脏病的人多忧多虑是件好事,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体往后靠,作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最好如此。”宁初并未随着程珩勋而放松下来。
第十一章
程珩勋用手肘撞了一下宁初,“你是不是对Kaley这件事过于好奇和警惕了?就算她想干什么,她现在也已经取消筑梦了,干涉不到你。何况你们素不相识,她没必要来害你吧?”
“你对她不好奇?”宁初反问。他不相信Kaley做了这么多准备,她要做的事会丝毫牵扯不到他。利用这种事,还会挑相识不相识的吗?反正他不会。
“唔——”程珩勋抬手曲起左手的食指刮了刮下巴,“我的好奇就只是好奇,你的好奇就不只是好奇了,你像是打开了自己的防御系统,将一切进入你空间的事物拆解然后逐件分析,以确保安全无误。我这是怕你忧思过多,英年早逝!林黛玉小姐姐就是前车之鉴了。”
宁初看了程珩勋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你这是为你的蠢找借口。林黛玉这三个字从你嘴里蹦出来,曹雪芹能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啧啧啧,你小心过慧易夭!”程珩勋眯起眼看着宁初恨恨地说道。
宁初没理程珩勋,他抬头看了看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八,他又看了看程珩勋。程珩勋说他明天要坐诊,他现在该回家睡觉了。
程珩勋先是一愣,然后也朝钟看一眼,“行了,我知道了!不用你赶我也会走!哼!”说完他就猛地站了起来,沙发面上的凹陷还没来得及完全复原。
“嗯。”宁初将手肘撑在沙发靠背上,脑袋歪着压在随意握起的手拳上,眼神往程珩勋的房间飘了一眼,“房间里有外套,晚上可能有点凉。”
“不稀罕!我车里有外套!”程珩勋理了理衬衫的领子,似是很随意地说:“还有,你也知道叶声声躺太久了,你打算让她什么时候醒醒?”
宁初默了两秒,似乎在那两秒间将所有计划都理顺了一遍,然后很是肯定地说道:“后天。”
“行吧,那我走了。”程珩勋将笔记本放入电脑包里,拿着就往门口走去了。
“一路小心。”宁初看着程珩勋背影离去,依然坐在沙发上,只是刚才闲适放松的姿势已经变换成一副类似思考者的姿势了。他在重新梳理一遍Kaley的事。
在Kaley的述说里,她将自己定位为出生于普通家庭的一名医生,并未透露自己的市长父亲和富裕而庞大的家族,对David家世的富裕倒是毫无保留,尽管她未告知David的名字和真实的身份,但又似乎很无意地透露了David的姓氏从而透露了David的家族,她似乎刻意地要将自己的背景极尽简单化,将David的家族背景极尽复杂化,她给予的资料里,包含的几乎都是她与Kaley的恋爱过程和将具体身份信息模糊化的David的背景,这两个方面资料准备的详细让宁初都有一点惊讶,反而,她个人的资料则是能简则简。
就算程珩勋没有查到Kaley的市长父亲,Kaley当初在诊所的某些行为举止,也令宁初难以相信Kaley是出生于普通的家庭。
——
叶声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抬头往上看着,她总是觉得,在看着天空和大海的时候才能觉得这个世界是大到可以容纳她的,空气才不会是那么逼仄的,但她今天没有第一眼能看到天空,而是看到了一颗茂盛的白桦树,鲜绿色的叶片很是繁密,她记得,午间的阳光会在树叶交错间所遗漏的缝隙里冲出来,落下满地斑驳。
突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阳光,夹缝生存。
一阵风从叶声声背后吹来,她高扎成马尾的头发顺着脸颊,从她的眼角探了出来,将她吓得一个激灵。她闭眼深吐了口气,她厌烦透了自己这副一惊一乍且胆小如鼠的样子;却又不得不成为这副模样。
她今天是真的被吓到了,才会将那个木盒往外推的。她已经不记得是从小学几年级开始,总是会有同学喜欢拿各种各样的人造的昆虫模样的小玩意放在一些掩盖物——笔盒、笔袋、小木盒等等——里来吓她,到了初中,因为有小学同学在同一个初中的情况,她以为小学的噩梦要重现了,可没想到却是噩梦开始叠加,那些吓人的小玩意竟然从人造的变成了来自天然的,小老鼠、蟑螂、毛毛虫等等,甚至有一回,在一个深棕色的小木盒里,装着的是一条真的蛇,恶狠狠且警惕地盯着她,对她吐着信子的蛇。她当时觉得“回归自然、回归本真”这句广告语简直是对她最无情、最残忍的嘲讽。
但事实往往才是最嘲讽的。他们觉得她讲话声小如蚊蚋是为了装温柔,装可怜,所以要通过人在受惊吓的时候的本能反应来拆穿她的假面,来帮助她找回自我。
叶声声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冷笑,多可笑,来帮她找回自我?她的自我是什么?什么样才应该是她的自我?谁来定义?谁有资格来定义?她到底是有多十恶不赦,才会比这些恶人更讨人嫌。
她原来只觉得自己恶心透了。现在,她觉得这个世界恶心透了!
叶声声一直跑一直跑,因为不停掉下来的眼泪也让她觉得恶心透了,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在鼻子和口腔里流动更替的空气,眼前迎面而来的深灰色的树干、贴着白色瓷砖的银行、人来人往的街道、地面上铺着的红色的砖,她的脚刚刚踏离的灰色的水泥地,所有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恶心透了!
直到她看到了那块黑色的小黑板,她才停了下来,她的双手撑在微曲着的膝盖上,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吸气,尽管空气对她来说污浊得恶心,她却不得不依靠它来保命。待她的肺,她的心脏,都平复了下来,她才慢慢朝小黑板走过去,扎着的马尾因为她急速的奔跑而变得松垮,耷拉在脖子后面,她边走着边抬手将头发重新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