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本穿得时尚,一看就不是村里来的人,陈如妤见两人似乎相识,但年龄身份看起来相差很大,便猜想这城里来的男人可能是吴未以前帮工的地主家的儿子,所以程松本刚进门不久,还没等吴未介绍,陈如妤就口直心快地把她的猜想说了出来,这倒省了吴未再解释了,程松本也极配合,连忙说“对对对”,还把精心挑选的礼物拿给陈如妤,顺带一样一样介绍给陈如妤听,里边有粉啊、霜啊、烟啊、酒啊,都是洋货,这可让陈如妤高兴坏了,吴未总能给她带来点儿意想不到的惊喜。
两人出了院门后,吴未带着程松本走小路穿过乡村往山上走,这条路他很熟悉,几乎每天都会走一遍。路上,程松本和吴未分享他在城市里的见闻和经历,告诉吴未山的外边有个多么神奇的世界,比那些信仰啊仪式啊要有趣壮阔得多,只要肯实践,就能干出翻天覆地的大事业。他还和吴未说读书上大学的好处,意思是让吴彩好好学习,将来去城里上学。相比于年轻又有作为的小少爷,吴未这些年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平淡如水,他的生活太普通了,所以当程松本问起来的时候,他就几句带过了。
吴未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和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子说了这么多话,他其实不常与人交流,但也不能说他不爱说话,和陈如妤讲花草的时候总是很起劲儿。可能就像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那个说法一样,这个与万木有缘的人,必定与人类无缘,愿意与他亲近的人的确少有,陈如姝恐怕就是唯一的一个。
程松本和吴未两人续了续旧又互相交流了见闻之后自然而然地聊到了神鬼的话题上。
“您真的见过神灵么?我听人说您真的见过!”程松本终于逮着问吴未的机会了,他期待了不止七年,他希望得到否定的答复,但是又暗暗地期待世上真的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存在。吴未的回答恰巧戳中了他的希望和期待,可又让程松本陷入了新一波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困顿中。因为吴未答,没见过,他只在梦里见过,梦里的那个神灵还告诉他世上没有神灵。
程松本只问了吴未有没有见过神灵,而没有问吴未到底相不相信世上有神灵,如果他问这个问题的话,肯定会得到吴未“相信”的答复,但是他没问,所以他就轻易地相信了这世上没有神灵,这与他一直以来的想法相同。
程松本还和吴未说了他的爷爷,之前的大衅司承槐本,说过几年会有新的祭品出生,还说了他的爷爷想让他重新继承那个祭祀的家族老传统。
“哈哈哈哈,多可笑!”接受着时髦潮流新文化的程松本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做那些老土的事,他觉得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去学点科学文化,哪怕学一门技术也比念经强。”
“我不应该是个祭品,任何人都不应该是。”吴未听到程松本说了“祭品”,内心难免有触动,他和程松本说,他刚被放走的时候,在路上看见漫无目的的野狗,也想跟着那狗吠几声,差点就随着那些狗去土里刨食了,他那时觉得自己就是一条狗,还是一条不会摇尾巴的狗,或者说是装进狗身体里的人。如果不是梦里的那个神灵,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个人,是个有情绪有思想,能选择如何生存的人。他悲哀于自己大字不识,很多常识都不知道,他不敢和乡民们交流,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卑贱的过去,他还不敢和孩子接触,怕自己没文化带坏小孩儿,最让他苦恼的是,他甚至不懂如何理解和照顾她妻子的情感,他觉得对不起,却又无可奈何。吴未从来没把这些话说给他的妻子听,他也只有在程松本这个很快就又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能让他联想到从前的人面前,才能说出这些话。
二十多岁的程松本没想过他小时候觉得很可信的大人竟然因为承家人引以为傲的传统受了这么多罪,他听完之后愤愤不平,这种特别的情感在他的爷爷被挂牌游街时都没产生过,毕竟那时的他还小,可青年的他很容易被心中的正义操控,所以想为吴未打抱不平的他更坚定了要与承家、与那些祭祀、那些过时的东西脱离干净。其实吴未并没有想怪罪承家,他没那么大的胆子,但程松本不一样,他反对自家人都习惯成自然了。
程松本被吴未送走后不久,乡里就有了程松本的传说,毕竟几乎所有的乡里人都没有真真实实地见过一个穿得跟演电影一样的人,吴未的身世本来就扑朔迷离,程松本的出现,让吴未的话题性变得更高了,还有人刻意接近吴未只为了捧他两句。虽然陈如妤了解事情的真相,但她没闲心去辟谣,知道了吴未的过去之后,她安心了许多。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地主都被打压了,怎么地主的儿子还这么风光。
“可真邪乎,有的人就是当地主的命。”也难怪陈如妤会这么想,特殊时代被搞垮的地主,他们的孩子在新的时代还能重新亲近财富,这就很玄秒,就好像有些事情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样。
承家恢复名誉之后,有一些旧时代受过承家人照顾的奴回到了承槐本的身边,数量不多,但回来的都是忠诚能干的。奴甘愿重新效力承槐本的事情程松本一开始是不知道的,有一天程松本在他的店面外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穿着朴实的身影与城市格格不入,他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从前在他家干活的奴。奴见了程松本喊了一声少爷,又喊了一声老板,然后就被程松本客气地叫进了店里。
从奴那里程松本得知他的爷爷承槐本打算召集一帮人手养大那个即将出生的祭品,然后重新树立家业,重兴祭祀事业,这个奴就是用来给程松本传话的,大衅司要让程松本回去学着继承他们家的事物。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整天守着那一亩二分地,以后靠的是经济,人们都去崇拜金钱了,谁去信木头啊。”
“少爷啊,您可不敢这么说,神灵要降罪的。”
“我就这样说了,现在人都信科学,造原子|弹,造卫星那都得靠科学,聪明的都去探索太空了,你们还去跪土地里的东西,跪了那么些年,也没见神灵赐福呀。”
“我是领了任务来的,您要是不跟着我回去,我...我可就惨了。”
“你们就不应该再回来跟着我爷爷,什么祭祀啊,那都是吃人。”
程松本后来还是回去了,他倒不是害怕奴会被他爷爷惩罚,因为法律上规定着人的权益不能被侵犯,他爷爷害了人违了法一定会被法律制裁,他作为新时代的合格青年当然要相信法律的力量。程松本只是担心那个即将出生的祭品,按照他爷爷的推算来看,那个祭品应当就快要出生了,他有点好奇又有点害怕他爷爷的预测能力,他相信科学,所以更想要求证一下,另外,他也不希望那个祭品会像吴未一样被困上二十年,几乎要困成一个废人,这是不人道的,是违法的,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程松本回到乡下之后假心假意地同意了爷爷承槐本的要求,他从爷爷那里获得了更为准确的信息,程松本向爷爷保证那天那时那刻他会出现在那地,把那个婴儿抱回来。他也像他的爷爷要求的那样,在婴儿出生的五个月前去了一趟婴孩即将出生的那个家庭,并且把即将出生的孩子的命运告诉了婴孩儿的父母。
为了抚慰那对不是很幸运的人儿,程松本按照最富诚意的礼节,挑了很多时髦的礼品去了他爷爷所说的那个人家,有几个奴也跟着一起。到那之后他发现,这个家庭的女人的确怀了孩子,这让程松本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大致推算的出生日期也与他爷爷说的差不多。程松本想用科学解释,却越想越惊恐,毕竟他的爷爷在十年前,也就是这两个人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算出了他们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出生地点。
尽管带了礼物,程松本也一直客客气气,可当程松本道明来意之后,连人带物都被请出了家。
那天也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晴空碧天,绿影婀娜,程松本一行人来到了季姓人家的门前,“咚咚咚”敲响了木门。门还没被程松本敲响的时候里边的狗就已经狂吠不止了,屋里的女主人喊着“好狗好狗,不叫不叫”,可开门的却是个长得周正的男人,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比那时的程松本小点。男人见门外站着一群来者不善的陌生人,便问了程松本一句“找谁?”门外的程松本穿了个浅灰色衬衣,打了个深色领带,手里还拎了一提保健品,“你好,我姓程,有点事想和这家主人商量商量,你看,方不方便。”程松本指了指身后站的三个上了年纪的人,那些人手里都提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子,那些礼品一看就是不是能在乡村里买到的东西,复杂多彩的包装在灰土路间显得格外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