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折+番外(7)

作者:四十五元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意识,兰官会不会知道,那个害了他一辈子的负心汉王八羔子,其实也是愿意为了他去死的。明明兰官都为他打点好了,最后也只是死自己一个,大少爷偏偏临了了发了场疯,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或许什么前途、财富,在那个时候全都从他脑子里跑出去了。又或许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他所有的欲望和贪念,是从兰官的身上开始长起的,底座一塌,什么都塌了。

大概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腥风血雨地咬了一辈子,最后也要一起轰轰烈烈地结束。我果然还是疯不过他们俩。

我坐在兰官的坟前,翻着一本泛黄的戏本子,磕磕绊绊地念着,想象那人唱戏的眉眼和唇齿,还有惹得一室盈香的笑容。

兰花落在了泥潭里。

他和泥潭一起生长,一起消亡。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兀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水袖起落,那半折戏终是没有唱完。

第7章 番外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下抽气和叫好声响成一片,喧天乐声未歇。盈盈水袖一转,“杜丽娘”袅着纤腰翩然下台,迎上丫头伙计的关切。

“兰老板辛苦,喝点热茶润润嗓子。”

“嗯。”兰官扶了一下花旦珠翠,伸手接过热茶灌了半杯。唱戏费嗓子,这么一场下来,喉咙都在冒烟。

好不容易缓过劲儿了,他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却不自觉地走起神来。他想起方才自己在台上,底下一片模糊的痴迷面孔中,一道视线格外突兀。隔着人海和鼎沸空气,直勾勾地追着他走,他侧过身都感觉到腰窝发烫。兰官习惯了被人打量被人看,可这么直白粗鲁的盯法,几乎要叫他泄了气。好不容易熬到下台,他面上不显,脚步其实带了惶急,躲在妆台前怔愣半晌,又忍不住失笑。

那人的脸他没太看清楚,只记得从腰窝烫到全身的感觉了。他想,好无赖的眼神,定是个登徒子。

之后的好几场戏,兰官总能感觉到人群中有这么一个人,灼灼眼神紧跟着他一人,且只跟着他一人。他演杜丽娘,那人就看杜丽娘,他演崔莺莺,那人就看崔莺莺。满台说唱作打起承转合,那双无赖眼睛只追着兰官一个人的离合悲欢。几次之后,兰官也习惯了。被看两眼么,又不会少块肉,爱看就看吧。

没想到,他不和登徒子计较,登徒子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日戏落,兰官从后台出来,还没卸装,抄游廊要回屋,半道被个不速之客拦住了。那人白绒衬衫,条纹马甲,同款的长裤裹住劲瘦长腿,一双体体面面的鳄鱼皮鞋,一只鞋尖却吊儿郎当地勾起,正好挡在兰官的垂地裙摆前。那人极年轻,俊朗英气的脸上俱是张狂的玩儿劲,一手插兜,倚在廊柱边偏头冲他笑得又坏又浑,偏偏说出口的瞎话还挺规矩:“劳驾,赏心院怎么走?”

兰官停住脚步,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回得也客气:“爷从前面右拐,穿过一道垂花门就看见了。”

“噢,”那人应下,却一点也不动,右手变戏法似地捧出一枝带露水的玫瑰,递到兰官面前,“问路费,请这位爷笑纳。”

兰官早认出这人就是盯他好多天的登徒子了,若此人无理他还能周旋,突然来一出“问路费”,师出有名,倒让他不好拒绝了。

于是兰官十分淡然且理所应当地伸手接过那株玫瑰,浑然不知自己踏进了一个什么样的陷阱。

等兰官拈着木枝往回拿,送玫瑰的人却不松手,反而下滑握住兰官的手指往自己这边一拽。兰官瞪大眼睛,没站向前稳趔趄了一步,又被那人轻轻扶住肩膀。那人深邃的眼里全是混不吝的笑意:“爷,小心点。”

兰官气得推他一把,甩他一句“不要了”,就想丢下玫瑰走。而那人却握着兰官的手指把玫瑰往他怀里一塞:“收人礼物哪有退回来的道理?”

兰官抱着玫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是气结,又听那人彬彬有礼说浑话:“既然收了礼物,我们就算认识了。小的叫邵华,兰老板记清楚了?”

兰官一拳砸在邵华白绒衬衫的胸口,啐他一口:“给爷滚蛋!”气急败坏地走了。留得邵华揉着自己的胸口“咝咝”直抽气,边抽边笑:“好大脾气的爷。”

饶是兰老板被登徒子气得七窍生烟,那玫瑰最终还是养尊处优地在窗台的琉璃花樽里住下了。

这天起,邵华每日都拿着一只花来堵下了台的兰官,兰官简直被气得没了脾气,全梨园的人都知道了这个纨绔,没人敢得罪,便也都装聋作哑。琉璃花樽越来越热闹,各色玫瑰挤在一起,后来逐渐多了月季、海棠、山茶。邵华总是想到什么送什么,生怕兰官看厌似地,后来还附带上不少城南城北的小玩意儿。

花樽里争奇斗艳了没几轮,兰官忽然被班主叫去,告知他去给邵华一个人唱戏。

“凭什么?”兰官愕然。

班主无奈地搓搓手,邵大少爷阔气,把你这月的场子包圆了,我们也没办法。你就多担待,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过不去不是?

邵大纨绔真有一手,兰官咬着牙回屋,然后什么也没扮地走上台去了。

“哟,”人模狗样的邵华坐在台下正中的梨花椅上,平时热热闹闹的戏台,只剩下台上台下两个对望的人。邵华端着青瓷茶杯,拿他满是笑意的眼打量穿着老式白衫,粉黛未施的兰官,“哪家的小少爷,来和花旦抢活儿了?”

邵华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刀劈斧就般硬朗的五官里,只有这双眼睛融着四季的流水,眼尾柔得轻佻,冲散了整张脸原本的冰冷,极度贴合他纨绔子的身份,也让许多人忽视了眼眸中藏着的,格外深沉又疏离的颜色。兰官管不着这些,他只知道,挥金如土的邵纨绔长着桃花眼,是多情且薄情的预兆,和他搅在一块没有好下场。

兰官哼了一声,径自坐在台沿垂下两脚,放肆至极地说:“你爱花钱我可没说要,别指望我顺着你。你乐意我就这么唱,不乐意咱俩就干瞪眼坐着,你就当花钱买膈应。”

邵华噗的一下笑出声,连带着极具侵略性的眼神也柔软了几分:“花旦那身行头真是箍住你了,咱们兰老板别是游侠出身吧?”

兰官不搭腔,大有在台沿上坐到地老天荒的意思。于是邵华含笑沉思了一会儿,对他道:“那就唱,我第一次听兰老板的那场戏,牡丹亭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兰官在戏里泡大,戏是融在他骨头里的东西,是他的命。范儿一起,口一开,山涧击过石壁,流水拂动佩环,白雪裹着绿叶,再被渗进生机,簌簌纷扬。清泉似的戏腔流淌进邵华的耳窝,像是直直在魂灵里敲起了钟。

兰官唱起戏就忘了方才小小的不愉,越唱越沉醉,在邵华眼里,就像雪白的小猫餮足地舔着尾巴打盹。

一戏毕,兰官懒懒地睁开眼,等着人给他端水问候。一只青瓷杯稳稳递到面前,他想也不想地接过灌下,才尝出来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清凉口感。入口柔润,先温后凉,唇舌生津。他这才梦醒似地瞪眼望向旁边的人,邵华好整以暇看着他,笑眼里全是揶揄。

“枇杷膏冲了水。”见他看自己,邵华才解释,眼神一刻不错地投在他身上,“唱戏嗓子疼,小的专给爷备着呢。”

兰官想斥他,话到嘴边又哑了火。一盏枇杷膏,是专给他备着的。事前这人还装腔作势端茶杯端了好半天,结果全喂他肚子里了。兰官把杯子丢回邵华的手心,有些不自然地转身背对着他。

邵华得寸进尺地绕过来,还是那混不吝的笑,假模假式的客气话:“听说兰老板待人接物最是温和有礼,怎么就没给我一个好脸色过?邵华可有什么惹到兰老板了,您说,我立马就改。”

“哪都惹了,回炉重造吧。”兰官翻了个白眼,还想躲开,手腕却突然被制住了。

邵华轻轻摩挲着他的腕骨,说:“回炉也造不出来了,骨头上也刻了你,化成灰都要顺风来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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