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华道:“第二个问题,陛下心里何为第一位,权势名望,至亲安危还是男女之情?”
润玉取过酒壶,为廉华斟一杯,亦给自己斟一杯,一面道:“如此只由一方发问,未免太单调了些。不若你问一个,我问一个,如何?”
廉华扬眉,取笑道:“此刻陛下其实与阶下囚无异,何来资本讨价划价?”
润玉自顾自举杯向他示意,而后缓缓饮下,正色道,“无他,三缄其口,无可奉告罢了。”
廉华皱眉,凝视他:“陛下贵为天帝,想来生平并未尝过阶下囚滋味,不明阶下囚有何待遇?”
润玉放下酒杯,微笑道,“知道又如何?烛照幽荧二圣君之后,何等贵重,如今竟沦落到需要以胁迫和刑讯手段令敌手就范?”
廉华默然片刻,才道:“原来你早知我来历?”
润玉展眉:“只是猜测罢了。神君深藏不露,不愿表明身份,我天界虽有心尽地主之谊,却也无从说起。”
廉华森然道,“我出自虚空,生平行事从无忌讳,此间天道亦难奈我何。陛下若执意与我作对,只怕要吃不少苦头。”
润玉眨了眨眼,“神君不愿顾惜身份非要行非常手段,那我也只好坦然受之。只是,我所问的不过是一些对神君来说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解为何神君连听都不听就一味拒绝?”
廉华磨了磨牙,终于还是让步了,道:“你想问什么?”
润玉顿了一顿,看一眼卿天,道:“神君为何非要带走卿儿?”
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难答的,就算润玉不问,廉华也打算说,因此道:“她前身乃是我在虚空之中的一朵解忧莲,受了我数千年的灵力灌溉之恩,无意中辗转到此,理应由我带回。”
润玉心头剧震,卿天前身便是解忧莲?他看向卿天,又喜又惊。若这是真的话,那她岂不是无须续命了?
卿天忍耐半天不言不语,此时终于忍不得了,大声道:“我不要做什么解忧莲,我不去虚空。”
廉华弹了弹手指,登时便封了她的口。卿天只能一脸怒色地气急跺脚。
“既然说到解忧莲,陛下想必知道她只有三百年寿命。我有一言相劝,只有回我虚空之中,令解忧莲与她合体,才能保她万年寿元。陛下再强行挽留,只是害人而已。”
面对这句指责,润玉破天荒地不知如何应答,神色黯淡下来。卿天说不得却听得见,见到他脸上神情,心里又急又舍不得,对着无形的墙狠狠踢了几脚。
廉华面露得色,难得地觉得痛快至极。
从梁县土地那一次至今,两人已经交锋数次。几乎次次都是廉华在暗,天帝在明。
在暗者占先机,理所应当居上风。只是可惜每回廉华谋划许久,备选方案都定了几个,但最终都要付出预期外的代价,而且,这代价都还不小,比如原本隐藏得极好将要升迁入天宫的梁县土地,比如昆仑山顶数万的魑魅,又比如最后一次被天帝种下的那滴化神水。
他已经觉察到,眼前这一脸苍白如同病夫的人,是迄今为止他所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对方的强悍在于无论是什么状况,总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并予以有效的反击。
即便是眼前,当下,对方已然完全失去了反抗之力,却依旧从容不迫与他平视,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敢要求一问一答。
也许只有刀斧加身,才能将其打倒在地,露出狼狈之态来。
但是,万一他并不屈服呢?廉华不敢冒险。
是以眼见天帝无言以对,一脸挫败,廉华心内雀跃不已,有一种在虚空中与人斗法数日而获全胜的快感。
他是烛照幽荧的独孙,身份显赫,享尽尊崇,自小要什么便有什么,因此性子高傲而执拗,若想要得什么便非要拿到手,一时拿不到得不了,就要变着法子达成目的。
卿天可说是他这几千年来唯一一个磋磨如此久而不得的东西,在眼皮底下,诱人而可口,却动不得碰不得,外有天帝这个虎视眈眈的对手,内有卿天本身的意愿抵制,他的不耐已经到了顶点。
后日的决战,无论是出于荣誉,或者欲望,他都必须赢。以最光明正大的手段,杀死最强大的敌人,才能降伏最难驯服的心,才能体现他身为烛照幽荧后代的血性和自尊。
因此,这一战,他慎重而又慎重。
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对决战的渴赢之心和对对手的忌惮,已经令自己草木皆兵,以至于仅是在醉月阁听了月下和彦佑的只言片语,他就对天帝起了疑心,怀疑对方其实是有必胜的把握而不是形势所迫才提出决战来。
他很想知道,这位无论修为还是体力或者目前状态都远不如自己的人,究竟凭什么敢赴这一场没有可能会赢的生死之战?仅凭一滴化神水吗?
“说吧,我很想知道答案,在陛下心里何为第一位?”廉华道。
润玉缓缓转动手中酒杯,看他一眼,微笑道,“这问题十分难答。不知神君为何有此一问?”
廉华眼底现出不耐:“陛下,我的耐心有限。”
润玉默然。
对方如此费周章地将他诳来,问了这两个问题,之后也许还会更深入地探问,这分明是在窥探他研究他。
他本能地抗拒,不愿意回答。
权势名望是最理想的答案,但是廉华想来也不会信。
至亲好友和男女之情,无论选那一个,对未来都有可能造成不可知的影响。
他踌躇难定,有一种被人劈开,一层层剖开的不安和屈辱感。
“我最看重权势名望。”他缓缓道。
廉华冷笑,“陛下,请据实回答。”
“在我眼里,权势名望由来便是第一位。没有权势没有名望,连至亲都视我如无物,旁人谁又能多看我一眼?神君想来已经调查过我的身世,知道我是如何夺得这天帝之位的。弑父囚母,借刀杀人害死亲弟弟,在我眼中普天之人皆可为我掌中棋子,包括锦觅,包括,卿儿。”
“神君想必不信,以为我今日为了叔父和义弟孤身涉险,是心有软肋,其实不然,我知卿儿性情必不肯顺从,以神君之身份地位,决不肯以强凌弱,因此只能将我击败才能让卿儿死心。是以我并无任何性命之忧,才敢有恃无恐应邀前来。”
“至于为何我有诸多回护亲友之举,这亦很好解释。位高者常觉孤寒,只是举手之劳便能得一些暖意,何乐不为?想来神君对这一感受深有体会吧,在昆仑灵泉中神君的那位小侍从,难道对神君有多重要?”
“润玉,你这个无耻的冷血之人!”
月下再次暴跳如雷:“我怎么视你如无物了?你幼年时我没有去看过你?没有给你糖吃?你定水神那望门寡婚约几千年,我怎么为你不平,怎么为你张罗,怎么心疼你,你都忘记了吗?”
润玉冷冷道:“叔父,你都说我那是几千年的望门寡婚约,都知道心疼我,为何到临了知道锦觅便是我的未婚妻还要毁了我这婚约?我等了几千年,假如没有锦觅,我将孤独终老,难道叔父不知?说来道去,不过就是因为我无权无势罢了。权势名望,才是这天底下最有用最可靠的东西,余者皆空。”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第四次改动后的话,被晋江吞了,重发一次。
写这部分情节的目的,其实主要是想写一点有关人心的内容。
润玉现在是心力交瘁,这是他再这个位置上肯定要面对的状况。天帝是天地间最大的囚徒,这话半点都不假。但是,有的人,将这种压力,转嫁到无辜的人身上。润玉是自己扛了。在他几千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彻底死了指望别人的心,以他的本性,他也不可能去祸害无辜的人,一次天魔大战,救够他受了。
好在他够强大,他有头脑。要他死,得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别人未必付得起,未必舍得付。
廉华就是这个心态,原以为润玉是重情重义,所有受到胁迫只能放他走和决斗。但是听了月下和彦佑的话,联想之前的事,信以为真,根据以往吃亏的经验,他怀疑自己有可能被润玉坑了,因此,必须试一试,探一探他的真实为人。
所以说,有的对手,反而比亲友更敬重你,更想去了解你,不管他们的动机,他们比亲友更懂你,而亲友,却觉得你理所应当如何如何,根本不肯去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