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一刻,黑暗中战鼓震动,一缕烛火在战鼓前上方点燃。红羽衣的少女面覆黄金面具,双手持剑高举过头顶,腰肢柔软似蔓,安然静止像是江都夕阳下无波的湖泊。
昏黄的烛光缓缓照亮了她羽衣上金色的华丽鹤纹,原本一直低头饮酒的青金长袍少年忽的停住了,他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看向战鼓中央。
“哈哈…黎…九…”少年桀桀地笑了起来,他又看向再度隐匿在阴影中跪地的黑衣乐师,声音逐渐变小。
“终于,你来了……”
“镇国公主?!”息茗夜视能力甚佳,第一眼便看出了那件似曾相识的红纱金鹤长摆舞衣,忍不住低声惊呼出声。
她连忙扭头,看向殿上的宁氏。
只见头发花白的老人僵坐在镶满珠玉的坐席上,一直浑浊的眸中像是闪过了灼灼日光。
——
清寂的笛声从大殿尽头响起,原本还沉浸在宴会接二连三震撼中的臣子宾客们终于回过了神。
待看清战鼓上跪立持剑的仅仅是个少女之后,他们再没有像刚才被万家小公主和狼骑震慑住的那种狂喜与恐惧,开始低声啧啧交谈了起来。
“长公主聪慧一世,今日可是落了俗套了。这献舞放在往日宴会上绝对称得上是惊艳之作,可你们看今日这阵势,哪位的献礼不比她分量重?”
“罢了罢了,你今夜还没有被惊吓够么?
再说之前那小公主不也是长公主殿下的子嗣?今晚卫氏一脉,已经出尽风头了。”
“唉,依老臣多年见识,鼓上那女子,决计是位美人!”
众宾:…??
爱卿重点错了喂!
——
满眼的黑暗中,卫宁苓缓缓抬起头,伸出一只手。
“看…下雪了。”
她望向殿中唯一一处微弱光亮,喃喃着。
那里,万千白绫笼罩着战鼓中央红衣的少女,从殿上的悬梁处悄然垂落。
此刻的宫外,雷鸣忽闪。
——
“半尺有右,斩!”
“一尺…斩!”
“杀!”
掖庭附近的杉树下,元逐侧身急扭,将腰间的细刀直直劈出。
骤降的闪雷从不远处劈下,巡逻暂时结束的青年面无表情地收刀,将刀鞘架在肩头,单腿踩在一旁树上仰头发愣。
强劲的雨点扑面而来,他抬手挡了挡落入眼中的雨水,凝视着早就磨满刀茧的掌心。
…黎家的刀法吗?
近些天与黎锦的对练又浮现在眼前,元逐反手拔出长刀,看着雨珠溅落在反着冷光的刀刃上,喃喃自语。
“为什么…”
黎锦她又为了什么,要有意让我学会这些呢?
他平日里再吊儿郎当,和黎九他们笑骂缠闹成一团,心里也是清楚的。
自己不过是一个被贬贵族的庶出,甚至还不如萧世离的身份显赫。
可是…
心口莫名的悸动传来,他茫然地伸出手,想要捂住隐隐抽痛的心口,却忽然僵住了。
微动的风声从他的耳边掠过,元逐瞳孔圆睁,猫儿般无声跃起后退,在宫街中央单手撑地蹲下。
他手握的长刀在跃起的瞬间便已经出鞘,此刻正直直指向前方,锐利的眸里满是杀意。
“谁?!”禁军青年低声喝道。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女人无奈地笑了,她摘下遮住面容的灰袍,眼神略有些疲倦地看向掖庭深处。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来这里,缅怀一下故人罢了。”
“十…三。”元逐脸瞬间阴了,咬着牙念出了这两个字。
“公子你看起来,很讨厌我呢。”十三湿透的长发紧贴在苍白的脸侧,安静地歪头看着对方。
她忽然唇齿微动。
“小,逐。”
“闭嘴!”
他赤红着眼睛挥刀急冲过去,刀刃带起的风割断了他头上的束绳,黑发散落在肩头,显得本就冷厉的五官在暴雨中显得愈发不近人情。
挥刀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安静了。
“再叫老子这个名字,老子一定会让你现在就彻底闭嘴。”
雷鸣轰响,元逐漠然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将刃尖顶在十三胸口,转动刀刃对准了左侧。
“十三,你对于杀了明画夫人一事,还有什么辩解的。”
“啊啊,你查出来了啊?”
十三突然浅浅地笑了,她向来以妖媚示人的脸上不再是惑人的笑晏,而是如释重负般的神色,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明画夫人是我动的手,我没有需要辩解的事。”
“…为什么要杀夫人?”他接着问。
“元公子,唯有你不该称呼她为夫人。”
十三抬手,想要拭去他脸上的水珠,“小逐,她是你母亲。”
“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为什么要杀夫人?!”
“我说出来,你会相信吗?”
十三突然苦笑了一下,“我千算万算,万万没料到,星轨的尽头,最后那人竟会是你…
放弃吧,不要再插手黎九与萧公子的事了,那些人不会是你的朋友。
你还没意识到吗?公子你与他们之间的身份,贵贱如云泥。
看看现在的江都吧…如今城中的任何一人,都能将你轻易践踏至死。”
“我问你,为什么要杀夫人!”
元逐颤抖着吼道,手中的刀刃划破了女人胸前的绢布,刺入了肌肤,“我问你为什么要杀死我娘?!
明明那些年,一直都是夫人将你一手提拔出来的,她,还有我和姜儿…一直都最信任你的啊!”
“因为,景亲王。”
“…你说什么?”元逐愣了。
“你不是之前就查到了吗?”
十三轻声开口,“西疆景亲王的封地,一直都处于无进无出的状态。十几年来,从来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那里…怎么了?”
常年接触情报的直觉让元逐禁不住浑身颤抖,他像是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向后倒退一步,紧紧握着刀柄。
“不,等等…”
“那里如今是一片坟地,几十万人的坟地…
不,甚至连能够窥察天机的我都不知道,那里究竟真正死去了多少人!”十三略带倦意地皱眉说道。
“那景亲王呢?那位王如今怎么样了?!”
他被暴雨淋湿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咬紧牙关冷笑起来,“不会吧?我娘当年…这不可能,也太可笑了!”
“他死了。那位王,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西陵的景亲王,被他曾经的徒弟明画夫人暗杀了。”
“…铛!”
“哈哈哈哈……”
长刀落在了地上,元逐忽然弯下腰惨笑了起来。他揪紧了胸口,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像是承受不住身上衣物重量似的,猛地跪在街上。
“哈哈…怪不得…怪不得…”
十三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眼神悲哀地看着面前无声抽动的男子,看着他一下又一下抓地的五指被碎石子磨出了血痕,到终于丧失了力气般,垂首跪在地上沉默。
“原来是这样,他们那么讨厌我…”
他低头安静地问,“明画夫人被杀这件事,元老将军也是知情的吧?”
“虽然我在最后处理夫人的措施上,与元将军发生了点分歧。”
十三点点头,蹲在元逐面前苦涩地微笑,“但大体,将军还是认可我的。”
“那我算什么…?”元逐无声惨笑,“弑君的遗孤?反贼之子?
哈哈,云州和营里那些人骂得还真对,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孽种啊…”
“这些事和你没有关系。”十三幽幽叹气,语气不明道,“如果你想,我会送你离开,也算是全了当年夫人照顾的恩情。”
“算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元逐忽然不屑一顾地笑了。
锋利的风声响起,十三罕见地惊在了原地。
她脸侧的几缕黑发无声落下,元逐将刀刃紧贴在对方的脖颈勾起嘴角,收缩的瞳孔如猫般锋利而敏锐。
“十三,明画夫人是卫家的家臣。既然你们当年宁愿将她灭口消减此事,也不愿借助机会打压如日中天的卫氏长公主一脉。
那也就意味着,景亲王之死…至今为止也不能被人发现。
你们想要掩盖什么?
啊,让我猜猜看,莫非是有关…西陵坟墓里的秘密?”
“元公子,聪明过头可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