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浓翠点金襦裙,外披墨紫衫的闻人燕正婷婷站在殿上的帘外喝茶。
她边拿茶盖抚着上面飘的沫子,边见这府里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放了茶杯嫣然地吃吃笑了。
“臣妾参见度至使大人。”
“燕妃娘娘贵为老臣甥女,贵族名门自是不必向微臣多礼。”
萧世离连忙垂眸拜下,神色谨然,“不知娘娘身为后宫之人,与前朝历来素无关系可言。今日来微臣府中,所为何事?”
“哎呀,别那么冷漠…臣妾可是专门来恭喜大人的。”
燕妃甜美可人的脸上明亮,吃吃掩嘴笑得意味深长,“恭喜大人摆脱奴籍,从此官运亨通,彻底离了那息党控制。”
他闻言沉了沉眸,再度开口,“娘娘何出此言?
息大人对微臣有提携之恩,娘娘的世族如今还得了息家的利…
这么说恐怕不太妥当吧?”
“哎呦,别装了!”
闻人燕摆摆手,笑得开心,“你我都是在这宫里混久了的人儿,谁不知道谁啊!
度至使当时把靖家推举出来的时候,臣妾就知道大人在想什么了。
你想自结营党,早就想得疯了吧?”
“娘娘聪慧过人,不愧为尚书甥女。”
萧世离闻言忍不住低笑,弯了眸子看她,“那么燕妃娘娘今日前来…是代表何人来探阿离的底么?”
“大人喜欢下棋啊。”
燕妃并未回应他的那句话,半抱着臂弯撩起帘子,去细细看那墨色棋盘上下至一半的黑白残局。
男子同样上前,站在她对面的方向垂眸看着,又听她轻笑着说。
“臣妾,也很喜欢下棋。”
闻人燕从一旁的黑玉棋盅中随意拿了一枚白棋,在指尖缓缓转着,偏了眉眼目光幽幽落在上面
殿内的烛光反射在上面,那枚白子在她的指尖转了两圈之后,穆地停住了。
“这下棋啊…不过就是在棋盘上你吞我,我又吞了你,如此而已。”
她垂落手腕放下那枚白棋,将棋局上黑子连阵的一处残留气口封死,甜美地笑着。
“陛下立后在即,靖嫔门第有染,息卫两家联盟未破,息府已有息茗太皇太后担着,无意参与此事…
是以,息卫两党必会全力推举卫贵妃为后,以保权力稳固。
度至使大人,我要你帮我。”
“既然如此,宁府的闻人世家为何要来找微臣?”
萧世离凝眸看她,“朝中意欲立党营派之人不止微臣一个,六部之中又何尝没有心思聪敏地位低微的能臣?
燕妃娘娘,你们要找的,为何偏偏是我?”
“因为,敌人的敌人,便是我们宁府的朋友。”
她抿了一口茶水开口,“臣妾听闻过一些你与北疆九公主之事。
我对大人的过去没有兴趣,但是长公主此次借叛党之名坑害大人,导致你与黎九离间相仇。
度至使,你莫非一点想法都没有?”
“长公主一脉常年手握兵税二权,如今税财虽已被我夺了多半,但他们势必还是要再夺回来的。”
萧世离依在帘外低咳,“况且,我了解息诚,我这次殿上被害,必然是他在幕后主使。
既然息诚已然对我出手,他接下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大人尽可以放心,息宰相这边,会由我们宁府亲自处理。”
燕妃轻笑,“度至使大人,别把我们看得那么斤斤计较,之前的一个宁拂小将军不算得什么。
我们想要谁输,那就会挑最适合的人去赢他。
况且,是我们宁家当年与萧家纷争,将他这西北小族一路扶植上来的。
我们如今看不惯了,想要让他下去…也该由宁府的自己人亲自动手!”
闻人燕将白玉棋盅小心托在手间,递向对方。
“现在,该大人下棋了。”
“那么,合作愉快。”
男人抬起手,修长的双指从棋盅中取了一黑子,勾唇低笑。
——
不易宫外流水潺潺,与之隔溪相对的九公主府外被正午的日光笼罩,被重新刷了绯漆金鹤的宫墙外枯草杂乱。
“度至使大人都在这里跪了一上午了,也没见那九公主殿下出来看一眼。”
路过的几个不易宫侍女悄声念叨着,远远地从一身玄月雪鹤外衫的男人,和身后绿衣女奴身前走过。
“不是陛下还在里面吗?
况且先帝北凉之祸时,是那位大人义无反顾抛弃那位北疆公主,投奔息宰相在先。
如今主仆背德,也是常理吧?”
“微臣求见北凉九殿下!”
萧世离被江都愈发寒冷的天气吹得颤抖,沙哑着嗓音朝府门喊道。
他体内旧疾愈发严重,仅仅是在府外跪了一个上午,如今已有隐隐要咳血的势头了。
“求见九公主一面,微臣有话要对公主说!”
“度至使你此刻倒是忠心了。”
李攸卿推开了府门,眉眼嘲讽地去看跪在地上的男人,“别费事了,她不会说话的。
朕刚才将那浣奴的头颅拿到她面前,她都半点反应也无。”
“微臣求陛下开恩…让微臣见她一面。”
他看见门扉深远的正殿之内,被铁链牢牢锁住的金裙公主在珠帘内漠然跪坐,压下心中痛楚大呼。
“求陛下让我见她,阿离很担心九公主殿下!”
“你有那么想见她?这是什么除了奴籍之后的后遗之症…”
李攸卿冷笑,“就算朕让你见了她,你如今又能说什么?”
“微臣自知一直愧对九公主,此次见后,微臣决不会再来打扰九公主休养。”
萧世离低咳,嘴角却依旧在笑,语气情深。
“回禀陛下,微臣之所以要见她…是想要为自己求一局棋。
今日,是微臣的生辰。”
“爱卿的生辰?”
这回倒是轮到李攸卿诧异了,他回看了一眼殿内堂上不动的公主,“这朕倒是没有听说过,你生辰她也知道么?”
“是。
微臣之前身为勾栏奴籍,自诩自贱于人,是以没有告诉陛下与江都众人。”
萧世离沉了眸子笑得凄凉,看向身后惊诧的野柳儿。
“甚至这生辰,就连府中家奴也不知晓。
但九公主之前是微臣的主子,她当年把微臣买来的奴籍条子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
九月廿二,是阿离的出生之期。”
珠帘内的公主似乎僵了一下,他发狠咳了几声血渍继续道。
萧世离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而轻远,“微臣还记得…那是在云州,九公主从学堂回来。
她几日前才从奴贩手里买了微臣,又知道微臣的生辰之后,特意为我做了云州的温泉兔肉——殿下手艺很好。
后来二公主也来了,之后我们便在府中下棋读书…那是微臣第一次学会下棋,就连书阁上的棋谱经文,也还是九公主亲自拿下来的。
那个时候,大家都在。”
“你想说什么?”陛下皱眉。
“微臣想请九公主,再与阿离下最后一局。”
他沉默了片刻,“棋终之后,九公主与阿离,再无瓜葛。”
李攸卿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原本一直静默的黎九突然起身,她带着锁链的手掀开珍珠细帘,站立在堂上,眉眼清冷地看着府外。
层层叠叠的门檐之外萧世离朝她跪拜着,没有抬头。
“好,既然如此。”
皇帝饶有趣味地看着金裙鹤纹的黎九,“那便摆棋吧,朕也想亲眼见识一下朝中盛赞的度至使棋艺,究竟是出自怎样一名女子手中。”
——
九公主府堂内,年老的侍监拿着厚重的木石墨色棋盘放在跪地而坐的两人中间。
野柳儿拿了黑白棋盅放在一侧,正待把白子棋盅交由侍监猜子,却忽然看到一直不语的黎九突然伸出五指,无声盖住了黑子棋盅。
“看来公主是想要着先手了。”李攸卿低笑,“度至使,你的压力很大啊。”
“微臣定当全力以赴。”萧世离看着沉默的黎九,沉声回应道。
“那殿下便请吧。”
…
“三五。”
“六七。”
“六二。”
…
整整两个时辰,九公主府中堂前的烛火暗了又明。一旁的老侍监擦着冷汗,眼看着棋盘上原本一直胶着难分的战况在白子一次突围未过后,气势逐渐衰微了下去,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