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奴疯狂的笑声回荡在朝堂之上,群臣皆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发声。
“陛下,朝堂见血乃是大忌!”
萧世离再拜,痛声急呼道,“北疆九公主既然无意消去阿离家奴身份,那么微臣奴籍一事根本无关紧要…
还望陛下三思!”
珠帘后的宫女们瑟瑟发抖起来,以双柄鹤云金扇遮面的宫女长身形一僵,悄无声息地低下了头。
“度至使,你聪明一世,怎么一碰与那黎九有关之事,就显得愚笨可笑了?”
李攸卿挥剑,侍女手中的果盘顿时碎裂开来。
他桌案上的奏折哗啦散了一地,皇帝将长剑横举在自己与萧世离之间,挑眉不屑地笑道。
“度至使莫非是想要一辈子当那北凉贼女的奴隶么?
那朕便不得不听信其他臣子的上奏,去好好怀疑一下大人的真心,究竟是偏向哪方了。
现在给我选!——爱卿是要杀了这个男童自证清白,还是要朕杀了你!”
“微臣…”
殿旁的珠帘在微微摇晃,竟似是琉璃碎裂间有少女回眸。
萧世离缓步上前,垂眸握紧了长剑。
他退无可退。
“度至使我杀了你——!”
浣奴突然疯狂地悲喊起来,“你这畜生胆敢碰我儿一下!奴婢就算永堕地狱化作厉鬼,也要生生噬你骨髓,吞你血肉!
陛下,与我生子的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喋蛾啊!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掖庭侍卫而已啊!”
“朕说他是,他就是。”
李攸卿毫不留情地低笑,“朕现在说他是喋蛾,那度至使大人就定会杀了这孽种…对吗?”
“臣…定不辱命。”
珠帘的摇晃渐渐止了,萧世离双手紧握剑柄,一步又一步地朝着那依旧因为被烫伤而嚎啕大哭的男童面前。
他不能回头。
“微臣,定当匡扶朝纲,以斩孽贼!”
“哈哈哈哈…我儿我儿,真真是命苦啊。”
浣奴被拖在地已然毫无力气,披散着凌乱的长发森森冷笑,“一直以来,都是奴婢看错了。
…失我挚爱,又失我亲…毁我家者,言笑其行…
如此挖心剃骨之痛,像大人一样的无心无情之人,此生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是么…”
萧世离低头看着那男童,喃喃自语。
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的男孩,如今脸上却被烙铁的奴印烫伤,狰狞得可怕。
他许是察觉了什么,慌乱又害怕地一边啼哭,一边满脸混着血泪吐出不成文的字节,下意识向着浣奴的方向伸出手求救。
还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他无悲无喜地想着,向上举起了长剑。
“那么浣奴,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萧世离的眼眶中似乎有什么在波动,向静默着跪地的女奴低声开口。
“他若是活下来…才该是这最为命苦之人。”
往事翻滚如潮,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向下压去,手中长剑向下直直坠落。
而在最后一瞬,那个男童却忽然停住了哭声。他睁大眼睛,对着面前鎏金假面黑褐官衣,神情漠然的男子伸出手,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停下——!”
似乎有女子清戚的低呼在朝堂上响起,萧世离浑身骤然一抖,长剑的剑柄已然尽数没入男童胸口。
大股大股的鲜血在他脸上飞溅,男子眼中波折着有什么涌出,与血一起滚落在地。
皇帝无话,萧世离看着那戛然停止呼吸的男童尸体,丢了剑踉跄着倒退几步,双手忽然死死捂住了胸口剧痛的旧伤。
已入骨髓的痛意涌出来了。浣奴癫狂的大笑忽然在朝上响起,原本已经力竭的女奴突然奋力挣开了侍卫的禁锢,狂笑着向一旁足足有几人围宽的宫柱上撞去。
“轰——”
庙堂戚戚低垂,朝中一时之间竟鸦雀无声。
“给他们收尸。”
萧世离抬起清厉的眸子,冷冷淡淡开口,朝李攸卿单膝下跪。
“既然孽种已除,那么陛下是否可以兑现之前的承诺,除我奴籍?”
“哈哈,有趣有趣!”
李攸卿收了剑细细端详着对方,冲着珠帘方向转过身。
“度至使这果敢的性子真是深得朕心,奴籍自然是可以免了。
啊对了…北凉的九公主殿下,你意下如何?”
第95章 堂上对弈
珠帘幽幽,手执金扇的宫女们膝行, 碎步向前爬去。
一直立于帘后的金鹤长裙宫女长手执长柄金扇, 端立如竹,踏着赤红宫毯缓步上前。
萧世离扭过身, 他衣角的黑云纹扬起,鎏金面具下的眼神在瞬间空洞。
宫女长穿着金线勾棠的宫鞋停下, 在男人眼前站定。
他抬起头,只见女子裙角的万千白棠花在金鹤朝日的外衫下开得如火如荼。她纤长白皙的十指指尖各染了一点血色的大红豆蔻, 绘金长袖拖地, 十指合拢平举长柄竹扇, 静如繁画。
扇面溢彩,以细工簪笔绘制的双鹤鸣天图横隔在二人中间, 朱砂点成的鹤眸如血般浓艳。
是她?
是她。
一直遮挡在女子面前的金羽长扇被宫女们分开了,黎九垂落金扇, 眉眼沉静地看着萧世离。
此举太过突然, 绕是朝堂之上见惯了荒谬之事的老臣世族们也顿时一片惊诧, 目光齐齐看向时隔一年未见, 而今默然对立的两人。
少时情动,终归异途。
厌无可厌, 错无可错。
北疆公主的眼角绘了流光的琉璃翠,长眉如刀红唇似姹,额角堪堪悬了两朵零星白棠花。
萧世离没有动,他听见一旁的李攸卿调笑地开口去问她。
“哈哈,北凉的九公主殿下, 一年不见。你这府中家奴…
是要,还是不要?”
黎九眼波中依旧是无动于衷,血顺着男子的下颌滴在地上。
萧世离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血痕还未擦净,竟顾不得身上所穿是卞唐官服,直接就拿起袖子,弯下腰拼命地一下下擦着。
擦到最后,却又是默然呆立在朝堂上,眼神垂下直视着地面。
“怎么,你还要他?”李攸卿挑眉问道。
没有声音。
萧世离缓缓抬起身子,眼神重新恢复成了一如之前的桀傲冷漠,看向面前一动不动的静默女子。
一步错,步步错。
步步错,无处躲。
“既然公主不回答,那便是…不要了?”
依旧是没有声音。
黎九的眼神如北疆千年的雪般静寂,浅抬睫眉,清冷而无谓地看着面前的官服男子。
“哈哈,公主好歹要给朕一个准话可好?”
李攸卿悚然大笑着,恨不得去赏眼前浑身哆嗦的宫女,“公主殿下若是想好了还要他,等下退朝后,便给朕留在此地。
朕不急,可以慢慢等。”
“九公主殿下。”
萧世离忽然躬身朝黎九大拜,冷声开口,“主子若是嫌恶阿离了,大可随意去…”
云绸上的金鹤掠影般从男子的眼前缓缓闪过,有轻竹坠地的声音响起。
他没有来得及去说完那番话。黎九悄然松手,那金扇随即便是落了地。女子接着抬足,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九儿…
萧世离抬头开口,便想要去唤女子的名字。可眼神落在对方眉梢时却闭了口,竟再无半分话语可言。
朝中洒下的日耀灿烂而辉煌,女子微垂的眸间冷淡,从始至终,从未认真看他一眼。
“哈哈哈…好一对离心主仆!”
李攸卿见状忍不住大笑,朝殿后大步流星走去。
“退朝!给朕免了度至使的奴籍!”
——
下午时微泽府中炉子上滚着沸水,野柳儿将刚刚从太医府取来的八十种药材按序入了沸水,又拿了拂尘细细扫着一旁书架上的浮灰。
脸上血痕未尽的萧世离悄无声息地进了府邸,站在门檐去看小女奴忙来忙去,点了烛灯不语。
“主子回来了!”
野柳儿听见声响连忙拜道,却在抬头看见他脸上血痕的时候一愣,随即洗了帕子朝他递去。
“野柳儿,我不在府时,可有何事?”他沉沉扫了一眼周遭,握了帕子问。
“回主子,府中来客了。”
她随即收了拂尘连忙开口,低头,“后宫的燕妃娘娘正在府里候着呢。”
——
萧世离除了身上的血污,换了件玄月雪鹤纹的长摆薄衣,踩靴进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