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吉脸色吓得惨白,深吸了一口气,抱住狸猫形态的秀治正欲赔罪。
仙道却好脾气地点头应允:“记下了。”
秀治回抱住佑吉“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咱俩含辛茹苦才把小狐狸养大,我还指望他将来妖化成人后孝敬我呢。如今倒好,被战鬼这厮捡了个大便宜……佑吉啊,往后你我只能相依为命啦!”
佑吉打量着仙道的脸色,胆战心惊地说:“他喝醉了就是这副德性,还请战鬼大人恕罪。明日我必定狠狠教训他一顿,往后断然不会再让他沾酒了。”
仙道抱起流川,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无妨”。
8.
待春月的第十一天,丹羽山上下起了大雪,冷风在山林间肆虐呼嚎。
流川一觉醒来,已是孩童的模样,白白小小这么一个,头发又软又黑,脸颊肉乎乎的,看着十分可爱。
“仙道彰!——”流川裹上仙道的和服,光着脚跌跌撞撞地冲出寝室。
仙道在庭院中观雪,听到这稚嫩的奶音疑惑地皱了下眉头,转身看去,一个小孩冲出大门,蹦下侧缘,踩着积雪恍如月亮向他奔来。
与高大的战鬼相比,刚刚妖化成人的流川显得小巧玲珑。
仙道单手就能把他抱起来:“不冷?”
流川鼻尖冻得通红,一开口呼出一团白汽,眼睛亮晶晶的:“我可以化出人形了。”
雪后的丹羽山,天空是澄澈的蓝色,阳光洒在房顶的积雪上,金光点点。雪光映照着流川纯洁的脸——他此时的气势与狐妖截然不同,缺了那种平淡沉稳的傲气,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原来你幼年时期是长这样的。”仙道从孩童精致的五官依稀辨认出狐妖摄人心魄的绝世容貌,喉结轻微一动,眼神不觉柔软了几分。
流川努了下嘴:“丑?”
“怎么可能?你是世间生得最好看的大妖怪。”仙道拢紧流川身上这件宽大的和服,揉了揉他细软乌黑的头发。
仙道抱着流川进了藏海城。城里还在下雪,街边酒肆里坐满了吃酒取暖的人,也混进了几只像人的妖怪,与人划拳玩乐。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覆在房屋上、红桥上,落进水流平缓的山月河。
仙道长相英俊,走在街头也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山中妖怪。
时不时还会遇到几个打着伞的人类少女,娇羞似水莲一般,向他投来爱慕的目光。
仙道心有所属,自然目不斜视,不为所动。倒是在他怀中的流川心中暗暗不爽,鼓着脸瞪着她们,眼底有浅浅的野性,但是年纪实在太小,像是没断奶的狐狸幼崽,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反而激起了少女们的母爱。其中不乏有爽直胆大的女孩,穿着木屐嘎吱嘎吱跑到仙道面前,由衷地夸赞一句:“您家的孩子长得可真漂亮呐!”
流川不悦地轻哼一声,用冷冰冰的小手拍拍仙道的脸颊:“快走。”
“好。”仙道抱紧流川,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肩窝,以略任性的口吻笑着说道,“我家这个漂亮孩子不给别人看了。”
女孩自讨没趣,气鼓鼓地与女伴踏着雪走掉了。
仙道在城中最大的那家裁缝店里给流川买了几身衣裳。
换上羽织外衣与和服裙裤,流川踩着小木屐哒哒哒跑过来哒哒哒跑过去,把仙道逗得笑出了声。连裁缝店的老板也抵挡不住小孩的这股可爱劲,送了他一把绘有仙鹤图案的油纸伞。
回去的时候,流川不让仙道抱了,自己撑着伞,走在雪地里。
仙道缓步跟在他身后,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小人儿。
行至山月河的那座红桥上,流川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趴在了栏杆上,踮起脚向桥下看去。
仙道怕小孩掉进河里,稍稍拎住了他的衣领:“看中河里的鱼了?”
“不是。”流川死死地盯着水面,一群群的红色鲤鱼在暗青色的水中游过,他黑漆漆的眼眸腾地一下亮了,挣开仙道的手,迅速爬上栏杆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飞溅。
仙道猝不及防,紧跟着跃入山月河。
街上的行人急匆匆地围聚过来,妇女高喊:“不好啦——有个小孩掉进水里了!快来人呐!”
平静的深河中隐隐约约透出幽蓝色的薄光。
几名精通水性的壮汉脱去冬衣,下河找人,不过匪夷所思的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那一大一小就像在水里蒸发了。
殊不知,两只妖怪已然到了城外。
他们狼狈至极的破水而出。
流川的手里多了一柄武士刀,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脸红扑扑的,眼神异常雀跃,黑瞳似点了漆一般明亮:“仙道彰,我找到我的刀了!”
仙道抹去脸上的水:“你的刀怎么会在红桥下?”
“最近我断断续续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了。你被封印后,我来满海城找樋口寻仇,我们在红桥上打过一架,我的刀就是那个时候掉进山月河的。我把他引回丹羽山,以为能打赢他,让他解除封印……”流川有些生气,嘴巴噘了起来,不高兴地说,“哼,我打不过他。”
仙道一怔。
他以为樋口是在山上顺带降服了流川,没想到是流川为了他主动找上樋口。
流川本可以直接返回云隐山,继续当他的大妖怪,也就不会被阴阳师斩下首级。
今日获悉此事,仙道顷刻间心潮如海浪般起伏。
长久以来,他觉得流川对他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
狐妖性情寡淡,平日里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只有在夜间与他交hé时才稍微热情一些,天亮后又冷眉冷眼,似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原来并非如此!
生不离,死不弃,怎会是愿赌服输?
仙道的指尖发颤,他早该想明白了。——傲骨铮铮的狐妖,威镇一方的霸主,怎会甘愿屈于他的身下?怎会任由他夜夜索取?怎会极度配合地尝试各种民间春qíng画上的姿势?
记忆里的流川明亮又惊艳,总是穿着纯白色的和服,冷冷的望着他。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妖瞳里,深藏着流川枫独有的温柔。
仙道此刻终于读懂。
天际落雪茫茫,城外人迹罕至,安静到可以听到雪落下来的声音。
流川的注意力集中在妖刀上,没有发觉仙道的异样。他蹲下身,把武士刀放在雪地里,捧起雪擦拭刀身。
这柄锈迹斑斑的妖刀逐渐变亮。
流川心中一喜,抬头看向仙道:“仙道彰,你看我的刀……”他愣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错愣,“喂,你怎么哭了?”
仙道垂眸看着雪地里的小孩,如同注视着纯白无瑕的月亮。
流川像是被战鬼的眼泪烫到了,急忙站起来,朝仙道伸手要抱。
他们的发丝间和衣服上都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
仙道一把抱起小孩,亲吻他额前若隐若现的咒印、亲吻他的鼻尖、亲吻他的脸颊。
“仙道彰,你别哭了。”流川胡乱抹去仙道脸上的泪痕,“你一哭我心里就很难过。”
仙道在世间活了数百年,头一回尝到眼泪是什么滋味,苦涩的,同时又是甘甜的。
流川固执地问:“你为什么哭?”
“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以前的你,想起我们在丹羽山共同度过的年岁。”
雪势渐大,像轻盈的鹅羽般飘下来,一片接着一片温柔地降落在仙道的肩头。
“你是我拥在怀中的雪与月。”
9.
大雪封山。
丹羽山迎来了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山中日夜回响着积雪从高处跌下来的声音。
更多的妖怪进了山,声势浩大,堪比百鬼夜行。
沉寂多年的丹羽山再度成为妖怪聚集的盛地。
妖怪一多,争端随之多了起来,山头时常遍地妖血,融化了积雪,结成血色的坚硬冰坨。
既然是妖怪,自然是要去吃人的,多数都是幻化成花容月貌的女孩,发上簪着花团锦簇的珠钗,专吃贪杯好色的醉汉。
失踪的男子与日俱增,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几户人家的孩子在半夜凭空消失,再也找不到了——事情闹得这样大,势必会惊动在城中修行的阴阳师。
他们收服了几只吃人的妖鬼,从这几只妖怪的口中得知,丹羽山的战鬼冲破了封印。
此等妖力高深莫测的大妖怪,试问哪个阴阳师不想将他收为自己的式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