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回丹羽山前,召来墓之火,把樋口的坟冢烧成了焦土——战鬼豁达坦荡,本不是睚眦必报的大妖怪,他被樋口封印是他大意轻敌,他认了。但樋口万不该拿流川开刀,此举触及了战鬼的逆鳞,故而死后也不配得到安宁。
6.
这场滂沱大雨整整下了三天,山间河水暴涨,不幸溺死的走兽顺着水流而下,湿漉漉的尸体在浑浊的水面上浮浮沉沉。飘不了多远,就被潜在水中的不知名妖怪拖入水底嚼碎吃掉。河流下游,混着血色的河水蜿蜒流淌,空气中满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泥土味。
次日阴了一天,第五天丹羽山总算放晴,天气却变冷了。
霜降月已过,春待月将至,朔风吹袭,树叶落了不少,山中或许快下雪了。
大雨过后,连着几个晚上,都有不同的妖怪带着美酒佳肴前来红叶林拜见战鬼。他们坐在一起饮酒畅谈,喝到天色蒙蒙亮,在日出前各自打道回府。
山童第一个发觉山中的妖怪变多了。一问才知道,那些为了躲避阴阳师逃窜去其他地界的妖怪听说战鬼冲破了封印,便不约而同地回来了。外头风光再好,哪有故乡山头的月儿明?
流川每天大鱼大肉的吃,长胖了一大圈。
仙道还去城中阴阳师养式神的寮里弄了些蝉时果回来,一天给流川喂三个,夜晚又渡给他自己的妖气。流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茁壮起来,一身雪白的皮毛养得油光水亮。仙道只要一抱到他就爱不释手,夜里也要搂着他才能睡着。
随着流川的妖力渐增,偶尔脑海里会闪过一些零散的记忆。比如他跟仙道在魑魅岭上干架,妖气遮天蔽月,打得天昏地暗;又比如仙道在樱花林中与他接吻,落下来的樱花花瓣像粉白色的蝴蝶,婆娑天光在花枝间闪烁;再比如常年积雪不化的云隐山,他独坐山巅,用一捧雪擦拭他的武士刀,刀身细窄,寒光凛冽。
——他的这把妖刀如今在什么地方?
流川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这晚就寝前,他向仙道问起了妖刀的去向。
仙道掐灭矮桌上的蜡烛,室内陷入了安静的黑暗中,清澈的月光如长河般从窗口流泻进来。
“应该是被那个姓樋口的阴阳师折断了吧。我的战甲也被他损毁了。”仙道躺在了流川旁边,摸他的脑袋,“你若是想要,我去城里给你弄一把更好的。”
流川摇头,用爪子抓了抓仙道的和服,沮丧地说:“算了,现在我又握不住刀。”
仙道捏捏他的狐狸爪子,又把毛茸茸的小爪子举到嘴边,笑着在软软的淡粉色肉垫上亲了一口。
流川耳尖一抖,飞快地把爪子缩了回去,扭头钻到和服底下藏了起来,心砰砰乱跳。
仙道隔着衣服抚摸流川的脊背。在迷蒙的月色里,他的思绪回到了流川初来丹羽山的那一晚。
这只来自云隐山的狐妖,比跟他交过手的任何一只妖怪都要强悍。
狐妖杀到魑魅岭时,屠戮了丹羽山,沿途都是妖怪残缺的尸体。
他与狐妖在魑魅岭上对峙。
狐妖白色的和服上沾满了妖怪的血,带着一身冷厉的杀气。
饮了血的妖刀泛着一层红光。
狐妖摘下了戴在脸上的鬼面具,一双狭长好看的凤眸黑得如同没有底的寒潭深渊。
“你就是战鬼?”狐妖的嗓音也是冷的,带着俾睨众生的轻慢与淡漠。
他却扎扎实实的被狐妖白得像山间细雪般的肌肤晃了下眼。
“正是。”
“今夜是你的死期。”
“你若是杀不了我呢?”
“任你处置。”
三日后的深夜,狐妖战败,化作一团白雾逃走。
他紧随其后,追至野桔梗花丛,只见一团团的花影在疾行的狐妖身上晃动。
狐妖回眸看了他一眼,濡湿的月光盈满了眼眶,仿佛将人间所有的光华笼聚在黑瞳之中。
他的心脏不受控地跳动起来,从未有过的悸动在胸腔内鼓噪叫嚣。
山风呼呼地掠过无边无际的野桔梗,每一朵白花似乎都在发亮。
——他知道,他就是在这一刹那被流川枫彻底杀死的。
7.
秀治与佑吉背着背篓从城里满载而归,经过流川的小木屋时,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小狐狸好几天没回来住了。”秀治说道。
“要不我们去战鬼大人的府上看看他?”佑吉卸下背篓,他还给流川买了几个磨牙用的小玩意儿,“真别说,我怪想他的,也不知道战鬼大人对他好不好。他这么小一只,连河童都打不过,万一吃不饱怎么办哟?”
佑吉转头瞅着挂在木门上那朵小小的月石花。暮色四合,山风凉飕飕的。
两只狸猫蹲在门口商量了一番,从背篓里翻出城里新酿的两坛青梅酒和几包用油纸包好的下酒菜,一道去红叶林探望流川。
战鬼的栖身之所灯火明亮,在庭院里就能听到嘈杂的喧哗声。
两只狸猫战战兢兢地走到门口,隔过饮酒作乐的妖怪们,看见了坐在正位上的战鬼。
流川舒舒服服地卧在他的腿上。
“秀治,我们的小狐狸是不是长大了?”佑吉踮着脚张望。
灯笼鬼晃晃悠悠地飞到他们面前:“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妖怪?”
“嘿!喝了酒就不认识我们啦?我们是这座山上的狸猫。”
灯笼鬼眨了眨眼睛,凑近过去仔细端详狸猫们的脸,看了一会儿,咯咯笑了起来:“哎呀哎呀,是我醉眼昏花。跟我来罢!”
“战鬼大人,咱们山上的两只狸猫来拜见您啦——”灯笼鬼乐呵呵地拖长了音调。
流川从仙道的腿上站了起来,抖了抖皮毛,狐狸尾巴一晃,奔向两只狸猫。
佑吉抹起了眼泪:“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派只妖怪回来报个平安!我们、我们还以为……”
流川心虚:“我忘记了。”
“咦?你能说话啦?——战、战鬼大人!”秀治见仙道走了过来,一慌神,变回了原形。
“你们是流川的朋友?”仙道问道。
佑吉在战鬼强大气场的威压下,哆哆嗦嗦讲不出完整的话,他捂着眼睛跪在地上发抖。
流川抬起头,瞪了仙道一眼:“别吓他们。”
仙道闻言,听话地收敛了妖气。
佑吉得救似的松了一口气:“战鬼大人,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小狐狸在您这里过得好还是不好。他、他毕竟是我们捡来的孩子——当然,他现在是属于您的……”
“你们在哪里捡到他的?”仙道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在下不记得了……”佑吉朝秀治使了个眼色,小声催促,“发什么愣呢?赶紧回战鬼大人的话。你不想活了?”
秀治连忙说道:“我们捡到流川应该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在岚河附近的一个小土堆上,当时我们以为他是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白鼠。——哦对了,那天晚上是月圆之夜,丹羽山的月亮特别大特别亮。”
“没错没错,我也想起来了!我还深更半夜跑进城里偷了只母羊回来,挤了羊奶喂小狐狸。”
仙道示意小妖怪送酒过来,亲自为秀治和佑吉斟酒。
座下其他正在吃酒聊天的妖怪们见状,皆露出惊愕的神色。
两只狸猫更是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这杯酒该喝还是不该喝。
“多谢二位救了我的爱人。”
一语惊起千层浪!
红脸妖怪嗓门大,借着酒劲吆喝着问道:“战鬼大人,您的爱人不是死在那个阴阳师手里了?他的头颅都被割了下来了……”他对上了仙道幽蓝色的鬼瞳,一下子顿住了。
“我的小狐狸活得好好的,谁敢说他死了?”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似利刃切入了红脸妖怪的心脏,他的脸因惊恐变得更红了,像是要渗出血来,酒也醒了大半:“是在下胡言乱语,战鬼大人切莫往心里去。——能与战鬼大人旗鼓相当的大妖怪,自是不会死的。”
仙道不再理会红脸妖怪。沉甸甸的危险气息散尽,在场的妖怪哪里还敢继续探究战鬼的私事,他们又开始畅饮美酒、大口吃肉。
两只狸猫诚惶诚恐地捧起仙道倒给他们的酒,仰头喝下。仙道又替他们斟满。如此重复三次。
秀治的酒量奇差无比,在家中也经常喝醉,他打了个酒嗝,拽住了仙道的衣袖:“要是你敢虐待小狐狸,本大爷管你是战鬼还是妖王,我都不会放过你!小狐狸的命是本大爷捡回来的,他的木屋是本大爷搭的,就连抓鱼的技巧都是本大爷教给他的!你可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