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76)

作者:王孙何许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那女主人还在念佛,她只看这孩子自从摔回枕上之后,一口气噎在喉头,身上就一寸寸地冷下去,眼看着就不好了,武从忙给他换了衣服,谁知停床没多久,竟然一口血吐出来,身上又渐渐回暖,只当是一时假死,终于回转。只有杨晏初自己在醒过来的那一瞬间就无比确定,自己刚才已经死过一次,而现在身上曾经断掉的那些骨头竟然恢复如常……

就像是扔掉从前那副旧身体,换了个新躯壳那样的,恢复如常。

杨晏初一把抓住了武从的胳膊:“任歌行呢?”

那武从也无比震惊:“杨少侠你什么时候……”

“我问你任歌行呢!”

那武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完全不是一个经历过假死的病人该有的声音,他只得道:“盟主还没有回来……”

杨晏初抖了一下,突然沉默下来。

他说:“好,我等他。”

杨晏初不再言语,像病危时做过的那样,把目光投向门口。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门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重,很慢,有点拖拉,轻重不一的,像是受过什么重伤,杨晏初浑身颤抖起来——

门外的人站在十万大山苍茫雪域清晨的阳光里,披着一身仆仆风尘,两人无言半晌,然后相视而笑,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任歌行举起右手,手腕上挂着一个木偶,他擦了擦脸,笑着说:“给你……带了个小娃娃。”

他衣衫破碎,浑身是血,垂下的左手残缺了一根小指,不知身上还受了什么伤,用剑勉强支着身子,依旧是笑着。

他说:“小杨儿,都过去了。”

他说:“我回来……当你杨家的家主。”

作者有话要说:六十章,图个圆满。

都过去了。感谢在2020-03-09 15:39:32~2020-03-15 21:52: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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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且说那日任歌行站在门外,两人又哭又笑,一时情难自持,任歌行看着他,摸了摸他身上,确认他已经没什么大碍之后,把剑一扔,说一句“我歇一会”就倒了下去,武从慌忙检查了他身上,任歌行左脚脚腕伤得很重,好在骨头没断,浑身不知道是被什么兵器还是野兽所伤,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莫名伤口,左手小指被齐根砍去,杨晏初心如刀绞,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守在任歌行床边,那滋味比再死一遍还让他难受。

任歌行在当天傍晚醒来。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见杨晏初正攥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他,看见他醒了,没反应过来似的,眨了眨眼。

西北高天壮丽的夕阳透过小窗户照进来,任歌行蝶翅一样翕张的浓密眼睫在那样的斜阳下,像是透明的。他垂着眉目笑起来,静静回握住杨晏初的手,抬起眼睛看着杨晏初,那眼神沉静缱绻,一如窗外温柔而凛冽的万里斜阳。

钦原柏奚之事,自然等到任歌行醒来之后,一一告知。杨晏初一时难以理解,瞠目结舌地:“所以这个人偶是……”

“是给你挡灾的柏奚。本来我还放心不下你的病,这下不用担心了,”任歌行笑着摸了摸杨晏初的后背,“我们小杨可以平安到老,而且估计可以比我多活很久。”

杨晏初抿了抿嘴,笑不太出来:“那你的手指……”

“我自己砍的。”任歌行道,“要用人骨作灯引嘛。我本来捡了根不知道谁的骨头试了试,没用,这事挺神的反正。”

杨晏初还是盯着他的左手发呆。

“真没事,不用担心,”任歌行举起左手,“我当初练的时候就练过四指持剑,右手都不妨事,更何况左手,我给你表演一下哈。”

任歌行说着就要去拿剑,被杨晏初一把按住:“……行我知道了,你别拿重物。”

“不拿重物也行,”任歌行随手拿起一根筷子,在左手四根手指之间滴溜溜花里胡哨地转了一圈,把筷子放回去,哎了一声,从杨晏初衣襟里拽出一张手帕。

“我还会这个,”任歌行一边用左手转手绢一边哼哼,“正月里也是里儿……”

杨晏初一下没绷住,乐了:“这也是你在云中学的?”

“云中哪个师父教这个啊,又是秧歌又是戏的。”任歌行也笑,笑完了把手帕叠好塞回杨晏初的衣襟里,道,“我爹以前教我的。”

杨晏初摇头笑了笑,这个傻子这个时候还在逗他哄他。他舀了一勺热粥吹凉了送到任歌行唇边,任歌行怪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碗:“我自己能……哎……”

杨晏初直接倾身过去,把一口粥渡进了任歌行嘴里,他像个久经风月的登徒子似的亲他,亲完了抹一抹嘴,评价道:“还行,没凉。”

一开始只作玩笑,唇舌相接的那一刻他们都猛然意识到,这是生死重逢以来,他们的第一个吻。

米香味儿,甜的。

任歌行刚开始还愣了愣,后来直接笑了出来,鼻子有些发酸,他捏了捏杨晏初的脸:“当着这么多人呢,小东西。”

杨晏初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手上小心温柔,嘴上伶牙俐齿:“你自己说的,要当我杨家的家主,我亲我自己个儿的当家的怎么了。”

任歌行笑了笑,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几个武从,大家伙儿心里大概有些别扭,都窝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尬笑。任歌行道:“几位兄弟这几日辛苦了,烦劳帮我和内人带个口信去长安,告诉我义弟李霑这里一切安好,我和内人大概要慢些脚程,不想让他白白担心这些日子。”

几个武从忙应了。不多时天黑了,吹了灯,任歌行感到黑暗中杨晏初悉悉索索地在他身旁躺下,一双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小心翼翼地绕过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抱住了他。

任歌行回抱住他,在黑暗中告诉他:“凤袖没了。”

杨晏初顿了顿,道:“嗯。”

任歌行拍了拍他僵硬的后背,两人半晌无话。很久,杨晏初涩声道:“……怎么没的?”

“不知道,死在昆仑山上。”任歌行道,“鬼手说下次再见面,与我们只当不相识。”

杨晏初道:“他活着?”

任歌行皱了皱眉道:“活着。他好像……像把七情都灭了,心里没痛楚似的,我也不太知道怎么回事。”

杨晏初低声道:“活着……总归是好事情。”

任歌行拍了拍他后背,应道:“是吧。”

杨晏初没说话。过了一会,慢慢地开口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身上的伤突然全好了……但是你总也不回来,迟迟不回来,那时我就想,只要你活着,怎样都是好的,不管怎么样,伤了,残了,耳聋目盲,神智散落……只要你活着,我都欢欢喜喜地要这个男人,可是你万一死了呢?”杨晏初语气平平淡淡地说下去,“万一你死了呢?想到这儿就卡住了,就到这儿,下面没了。也不是不敢想,就是想不下去了。”

任歌行默了默,道:“当时……我躺在昆仑山的白骨上,也只在想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呢?”

杨晏初道:“你想出来了吗?”

任歌行笑了笑,低声道:“没有。然后我回来了。”

杨晏初没作声,把头凑过来,靠在任歌行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扫着任歌行的锁骨。他们在黑夜里头挨着头,手牵着手,在分不出彼此的,起起落落的呼吸声中,任歌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那就相依为命呗,多好。”

杨晏初笑起来,用鼻尖去蹭任歌行的下巴,轻声道:“挺好的。”

在戈壁上拥抱取暖,在水洼里相濡以沫,像寒冬的毳衣炉火,像盛夏的凉梅子汤,像疲惫的旅人推开家门,像负伤的剑客卸去铠甲。像那样过一辈子,就算相依为命了吧。

任歌行无意叨扰人家太久,故而只歇了短短几天,就和杨晏初以及仅剩的一个武从离开昆仑,前往长安。杨晏初顾着任歌行的伤势,想慢些走,任歌行乐得悠闲,二人自然慢行,一路倒是自在,提前体验了一下天涯眷侣过的是什么日子。车马悠悠,慢慢走到甘陇,路过小城定西。定西在甘陇一带原算是个重镇,东西胡汉的货商或在此往来贸易,或在此歇脚换马。这几年逢着战乱,东西的商货往来少了些,但总还是欣荣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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