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年纪是大些,但知道疼人啊。都说四十不惑,这位当真是很稳重的娘子呢。”
和:“那娘子一表人才,前头那个说她有隐疾,不能天道,才和离的。但这妻夫天伦,本就难说,说不定和大郎就没问题,转头还抱个大胖丫头呢?”
管悦自认处处不输女子,在这时他才感觉到身为男儿的屈辱。
这么心急地要送我出门吗?
我就是这样的累赘吗?
他擦擦颊边的眼泪。
不擦的话,泪痕发痒,让他受不了。
他想,他不是这样能糊涂过下去的人。几颗眼泪粘在脸上而已,就让他觉得如此难受,若随意处置了终身,今后受的苦,可不止这一丁点了。
不能等别人送。
我自己走。
走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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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娘子出门吃酒,常常夤夜才归家,后院上角门锁并不甚严,看似锁了链子,其实用力一晃就能挣开。
管悦去年为着给张琳措财资,收拾得现成细软,又有那从前在学塾里穿过的文士衣裳,打了两个包袱。
又只怕他自己离开,单把春草留在家里受责备,悄悄叫醒了,令他帮忙拿上包袱。
这一切准备停当,就似两尾鱼儿脱了网似的,游向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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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在朱雀皇城边角的朝阳观内,等待放榜的举子们聚在一处,煮茶闲聊。
“难得小林娘子也在,小林娘子来玩会啊。”
化名林越的年少举子,正是管悦。他闻声驻足,正要推脱,可想到才考了那累死人的殿试,心底也想松快松快,一反不合群的常态,笑道:“好。”便坐在一群举子当中。
举子笑着问他:“小林娘子不常出来吃茶闲聊的,今儿可算来了,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氏呢。”
管悦男扮女装,不敢多与人交往,听了小林娘子,总反应不来是叫自己的,于是笑道:“我表字怡卿,姐姐这般称呼便是。先前只因学艺不精,想趁着备考的时间多学一些,是以老是自己待着。如今可好了,三张卷子离手,前途如何,全看考官的,我是不当家了。”
举子纷纷笑道:“谁说不是!你小小年纪看得倒开。”
聊了一会,忽然有一姓杨的举子道:“怡卿自报家门,倒叫我想起一桩事来。贵县里是不是有条流沙河?乃是大河支流,泥沙俱下的。”
管悦应道:“是呢。”
杨举人道:“那河西的张家村,有你认识的人么?”
管悦脸上一僵,忙掩饰过去道:“我们富县,离那里好似很近,却有山有河挡着,去一趟要走七八天,很少有往来的。只听说张家村尽是张家族里的人,几百户人家都是亲戚,是很繁盛的家族。”
杨举人道:“对啦!就是如此,才闹出事来的。”
管悦忙问:“有什么事?”
举子们笑道:“这孩子莫不是从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家地界上发生的事情,却得从外地人嘴里得知,真真是小书呆。”
管悦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举子道:“她年纪小,还不成家,高堂拘管自然是严的。你们且看她一路考上来,榜榜名列前茅,就是个家教严,学风正的。你们可不如她呀。”
举子们笑了一阵,就有催杨举人讲那张家村事的。
这可如了管悦的意。他要听张家的事,但不能表现出来,旁人以为他事不关己,万一不说了,岂不可惜?现在有了人问,他只跟着点头。
杨举人看大家都关心,便接着讲:“那张家,正如怡卿所言,全族占了一整个村子,看起来是其乐融融大家族,其实啊,里面的污糟事多了去了。
“就说我所知的。前两年流沙河泛滥,本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灾祸。但这一来,毕竟也冲垮不少房屋庄稼。整个张家损失了十之有三。缺的这三分,可就有意思了。”
举子们奇道:“族中减成,大家都紧巴些就是了。难不成这三成都要算在一家头上?”
杨举人点头道:“正是呢。族中选了三五家一向富庶的、绝户的、孤鳏的,要吃到底。逼死了两户人家上下近十个人,都没传出一丝风去呢!
“还有个可恶的。那死绝了的两家之中,原有一个少年女子,和周围县里一家定了亲,便跑出去要找她岳家救命。可她两条腿怎快得过车马?那张家当家的,和她岳家的长辈有些交情,早就一封银子送过去,吩咐了务必不要留人。是以她岳家就等着这遭呢,人一来就给赶出去了。”
举子们咬着指尖叹道:“这世间趋炎附势,嫌贫爱富,真是一贯的。”又有举子道:“我那岳家也是!只因祖上是进士及第,一向看不起我的功名……”又讲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有人想起刚才那桩故事来:“杨姐姐,怎的你方才说这事不透风,你却知道?你从哪里知道的?”
杨举人不甚在意,道:“嗨,我都以为你们不听了。”
举子们又好奇地催:“这不听着呢?快说,快说。”
杨举人这才继续讲:“那女子自己找活路,好好的读书人荒废了学业,后来就连义庄都住过。”
有一举子道:“可见那族霸逼迫,比鬼还甚。”
其余举子纷纷道她说得好,只有管悦心里凉了大半截,愣愣地望着杨举人,要听下文。
杨举人道:“但她可不知道,她早被张家的人盯上了。
“义庄何等偏僻?做些手脚又何等容易?只说夜晚风凉,她烧柴举火取暖,不慎引火烧身,就此死了,谁也说不出错处。张家又买通了当地县尹的门路,那县尹啊,貌似查案,实则是查查口风,看看事情败露了没。最后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结案。
“张氏族中得了意,常拿此话打压族人,道是若不遵族中行事,也让她们死在义庄里,和那孤魂野鬼作伴去。去年冬,她族里又一户鳏父孤女的,眼看横竖是个死,索性越衙门到郡府里告状——我知道此事,便是我姨母在郡守衙门里做捕头的缘故,结案了才与我家说起。
“郡守怜悯,但也不得不按律例来,先打了板子,再问过案子。那鳏父看郡守愿审,一口气松下来,大笑几声苍天有眼,就死了。”
举子们一片抽气声:“这也真是个烈性的男子了。”
第5章 升棺见喜(4/8)
杨举人叹道:“只可惜啊,张家在乡里一手遮天,和县衙里勾连甚深。即便郡守愿管,他们家也将这案子拖来拖去,许久未曾结。还说族中对她们父女不薄,已经给那孤女分了家产,说了亲事,过继了女儿,要接回去。郡守有心再管,孤女有心再告,奈何官司费用太高,只得撤了诉,给张家人领回去了。”
举子们道:“这一回去,还怎么可能有活路!家产,嗣女,这都是捆人的绳索啊。要了这些,想离开家族,就难了。”
杨举人冷笑道:“你们还是心慈。何止是捆人的绳索啊,那张氏拿手的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说不定根本没有这些好处,回去便是任人摆布。我姨母说,那孤女供出许多恶事来,指天发誓绝无虚言。卷宗上也写了不少,但奈何郡守去查时,连个水花都没泛起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她已说了个差不多,拿起茶水来饮了。其余举子们纷纷议论,只管悦一个,直着脖子呆呆地愣在那,半晌没动。
举子们道:“呀,怡卿还是年纪太小了,没见过这些地方大族的阵仗。这种事,各地都有几桩。”
“可不是?人人只道大族兴盛,枝繁叶茂,可若要如此,不知要拿多少肥料去填它呢。”
可管悦想的并不是怕。
他只觉得这事不该如此。
夜晚辗转难眠中,他默默地盘算:他要如何代替张琳,向那个吞噬人命财物的大窟窿要个公道?
上进,唯有上进。
若今年不第,还有明年。他要趁自己还未展现男子形貌,好瞒得住人的时候,便早早地考上去。放了官职,有了官身相护,便可以于御前陈冤。最好闹得大些,最好连根拔起张氏一族,为张琳报仇。
他此时孑然一身,此命也不足惜。待功成,便身退。也不要什么节烈名声,只找个乡野之地隐没终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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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报喜的锣鼓惊飞了檐上的小鸟,管悦还在心生艳羡:“在这观中,又出了进士及第么?当真是文曲星当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