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一安静下来,只听得冯外公那生气时的呼吸声,像厨下拉风箱的响动似的。
几下里尴尬地待了一会,冯氏便起身道:“悦哥儿自家待着时,且要好好想想,可别再犯傻了。”
管悦行礼相送,冯氏急忙揽着轻声笑道:“读过书的孩子,规矩可也太多,快别客气。”便离开了。冯外公自己留着无益,也跟着拂袖而去。
管悦这才松了口气。
//
明年是大比之年。管悦心中的打算,便是收拾些私房的细软,给张琳送些做盘缠,助她考取功名,好安身立命的。
但他没找到机会。
从那天起,冯氏便常来管悦房里看望,喝盏茶,说说话,一坐就是小半日。
管悦明白,这是他继父不愿用强,却也得看着他,防着他再私自去找张琳的下下策。
对这样笨而有效的方法,他着急也无用,只得在心中祈愿张四娘还没有离开,能多留几日,拿到他准备的盘缠。
如此过了三五日,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闹得乱哄哄的。没等管悦好奇打探,管娘子就先来叫他出来回话。
管悦看了看,他妹妹管盈,弟弟管叶,都跟在母亲身后出来了。各自一对神情,都不知为了何事,倒比刚才安心了些。
家里正厅上,坐着几个神色严峻的女子。
管娘子站了过去,态度很是恭敬,对当中那一位道:“回禀大尹,这便是我家中的孩儿们了。”
县尹左右一看,管悦和管叶身着男装,便直接往中间问:“小管娘子,你与张琳的交往,如何?”
管盈一脸茫然:“张琳?与我哥哥定亲的那位张四娘子?”管娘子在旁点了点头,她这才确认,道:“我与她并无交往啊。”
县尹正色道:“小管娘子,你母亲是本地的副保正,你才能好好站着回话,免于铁索木枷。若在本府眼前耍滑,谁也帮不了你。”
管娘子瞪了女儿一眼。
管盈立即跪下道:“小女实在没有说谎,真的不知道大尹问的是什么。那张四娘前几日来了我家一趟,恰逢我上学去了,不在家中。如今便是面对面都不相识的,更没有任何往来。”
管娘子小心地帮腔道:“大尹明察,我也不曾知道我家女儿和张琳有什么往来。”
县尹暂不置可否,一眼扫过另两个儿郎。
只见那小一些的,虎头虎脑,身量还低,十足懵懂;大一些的,一脸悚然,身子微微发颤,心里就有了数。
只多看了两眼,管悦便撑不住,跪下回话道:“母亲,是我假充妹妹的名字,与张……张姐姐,说了几句话。”
管娘子还不知道这事,大吃一惊:“你?你和她说什么了!”
第4章 升棺见喜(3/8)
管悦见了这等疾言厉色,心里没来由的怕,眼圈先红了。张张嘴,却一时哽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管娘子见他的模样,情知有事,急得上火,也顾不上县尹在旁,劈手打了他一个脆响的耳光。管悦这才愣愣地掉了泪。
管娘子把他肩膀一搡,恨声道:“你这杀才!还不快说!”
管悦一边抽泣,一边哀声道:“我……我只是觉得她可怜……就安慰她说……说……”
他说不下去了。
他要说的事,怎么能在这么多外人面前声张?
这才忽然觉得,冯氏所说的注意名节云云,还是很有道理的。
但这会后悔已晚。
他心中权衡,是说出真相比扭捏隐瞒更重要。
一狠心,索性和盘托出:“大尹明鉴。张琳家出了事,我母亲说要退婚。是我心有不甘,假托我妹妹的名目,私下相见了一面,说了愿和她共患难的话。张琳其时情绪低落,说了些不愿拖累我的话,告辞而去。后来我差小厮打听过张琳住处,此后再无交集。”
县尹面上显出些意外的神色。
这小儿郎,方才还噤若寒蝉,稍一冷静,竟能应对得这样流利,简单几句就说清了经过,不遮不掩,全然不像个闺阁男儿。只是看他母亲面色铁青,眼看又要出手教训,她便叫住了:“管娘子。”
管娘子微微躬身听吩咐。
县尹道:“小儿女定亲多年,忽然要退婚,一时不适应,说几句互相安慰的话,我看算不得什么大事。”管娘子只得点头称是。
县尹又道:“管大郎,那日之后,你可有得知张琳去向?”
管悦心想,这般查问,必是张琳离开了本县吧。
低着头道:“回禀大尹,那日行越矩之举,事后想想甚是惭愧,所以这几日我都在家中面壁反省,实在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
县尹道:“管娘子,请将家中其余人等都清出去,我再单问问令爱。管大郎,你站起来回话吧。”
管悦道了谢,垂手侍立。
待四周人都散了去,县尹才小声向她道:“管大郎可知?那张四娘子,死了。”
管悦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半晌呆滞,似被雷劈了一般。只觉得鬓角的发根扯着脸皮,胳膊上、后背上,一阵又冷又痒。
醒过味来,倒抽一口冷气。
那句轻飘飘的“死了”,仿佛又在耳边响了一遍,惹得他又呆呆立了半晌。
县尹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才松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道:“她留下一封信来,写明是给小管娘子的。既是你假托妹妹的名义,想必就是和你说的。”
管悦依然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信,我能看看么?”
县尹又道:“可惜,涂污了大半,只可辨认出一点点,只在信封上看得出是给你的。”
管悦低声回话:“大尹,那日我与她不欢而散,我实在想不出她要与我说些什么,还值得专门写封信。”
“当真不知?”
“是。”
县尹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道:“不知也好。”深深看了一眼管娘子,又道:“管娘子,此案还要劳你继续奔波了。”
管娘子正因张琳这案子闹心。
其中种种,她也知之甚浅,就怕嫌疑落在她以退婚逼死儿媳的点上。若因这事影响了她手里其余事务,进而影响她这副保正的位置,那死鬼张琳可是作了大孽了。
方才县尹专来她家问话,她就觉得不好。幸而最后,有县尹这句,便是管家洗脱了嫌疑了。
她高兴是高兴,转头想起管悦竟然私会过张琳,自己全然不知,又是一阵七窍生烟。回衙门继续忙碌之前,先把冯氏骂了一通,冯外公也跟着帮腔,都说冯氏管束不严。
冯氏便真是个面捏的,被这样架在火上烤,也要变硬。气得喊着道:“我有多少眼睛,尽盯在家里角角落落?娘子整日的不在家中,怎好意思说我!我才教过他几天?是你说要他读书,提出去就是十年的光景。若论教养,你该找他的先生问话去!你在外边都是夹着尾巴做人,讨好这个,赔笑那个,回家来对着夫郎和孩子,倒逞起威风来啦?我之前便听闻,你好端端的就和前边那个闹了和离。如今既觉得我不好,一回生,二回熟,便也放了我去!”
这一家热闹得很,妻主摔打,夫郎叫嚷,老人捶床,孩子啼哭,闹了个好几日不得安宁。
又过了几天,张琳这事结了案,道是意外身亡。
张氏族里便邀了些乡贤族老,把个早就夭折的少年郎的坟墓启开,和张琳配个阴婚,又在族谱上给她记了个族中的旁支女孩儿做嗣,把张琳一户的财产也归拢。
这一套做得风光极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
张琳的死,倒成就了一场皆大欢喜。
张家族里一片宁静。管娘子妻夫没了心事,自然两下相安,管盈管叶照常课业,一家人显得挺和美。
只有管悦,还不合时宜地觉得难过。
他想着如今临近秋季了,若张琳还在,想必是要准备去乡试的。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凭她的文章,连进三元,一路敲锣打鼓,衣锦还乡来迎娶他,也让他做个翰林夫郎。
而在这大半年呢,周围几个乡里,庄子里,好女儿早娶了别家小郎君。任凭媒人上门时说得再好,后来讲出真相,也是:“她家孩儿,小的两岁,大的才四岁,料想记不得事,只把大郎君做亲生爹爹的。”
抑或是:“伤退之后可是拿了不少抚恤,家业丰厚,不过毁了面目,少了只手,虽看着吓人些,为人却很实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