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两餐不就足够么,熬一熬就到中午了,能省一餐即是一餐,早餐还真是个陌生的概念,陈柏想。
周原没再说什么:“保证三餐是养元气的根本,明天我带些粥过来,你脾胃要调理一下。”
陈柏有些乏力,往枕头上一靠,来回还是那句话:“谢谢,有吃的就吃。都吃,不挑。”
周原走后,袁莉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桌上搁的早餐,一点不奇怪。
“哇,周医生刚刚来过吗,他又做早餐啦,”她开心地揭开保温盒,满足地嗅了一口,“好香,今天是葱花鸡蛋面——小哥哥你要吗,啊,你也有一份。”
袁莉双手捧着腮帮,有点小嫉妒:“周医生真好。”
陈柏突然问了句:“粥一般得多长时间做好?”
“煮粥?”袁莉想了想,“好久前我外婆给我做过,至少得一个多小时吧,小哥哥想喝粥?”
“没有。”陈柏起身去洗漱,没再说。
周原真的忙了一天,只查房时匆匆露了个脸。陈柏躺床上,百般无赖看着吊瓶,均匀滴答落下的药水,流进他身体里去。
袁莉倒不挂水,但吃了药,在一旁闹,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跟陈柏说话。
陈柏不怎么理,只是问了几句:“你家里人今天不来看你吗,他们多久来一次?”
小姑娘天真,竹筒倒豆子一样,讲了个通透:“我家里人很久不来了,他们不会来。我爸爸和妈妈离婚了,爸爸家里有个小妹妹,妈妈也怀孕了,我猜怀的是个弟弟。她很久前来过几次,5月份的时候,嗯,5月中旬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
陈柏背靠着枕头,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那住院费、治疗费这些怎么结,周原也给垫?”
“不是的,”小姑娘摇头,“爸爸给了一笔钱给周医生,委托周医生照顾我。妈妈告诉我的,钱够用,不用周医生垫给我。”
陈柏扯着嘴角笑了,转头看向她:“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公安局的,但不在这座城市,我以前很小,见过很多当兵的哥哥。”袁莉脸上流露出一种回忆和向往,“我妈妈在企业工作,具体做什么,我忘记了。”
“他们都很忙。”说到最后,袁莉低下头。
陈柏没再问,基本将袁莉的底牌摸透,似乎周原也并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没再去看袁莉,以大人的视角去审视一个生病天真的孩子,真无耻。
陈柏咧开嘴,自嘲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睡了一个久违的午觉。
午饭与晚饭都会有护士带过来,袁莉有,陈柏也有,他想自己也许是蹭了袁莉的光。
傍晚时,周原下班,过来看他,手里推着一把轮椅。
他那样子,陈柏险以为自己是中风偏瘫。
他还没吭声,周原直接就将他抱了上去,顺便按住想跳出来的陈柏。
周原说:“我希望你能尽可能地减少劳动力。”
陈柏有点恼:“走路算劳动力吗,是个人都要走路吧。”
周原微微笑:“该散步的时候我会跟你说。”
陈柏穿着病号服,手背粘着留置针,被周原推出去医院广场的时候,终于有点像个病人的样子。
周原一手牵着袁莉,一手推着轮椅,路过的病人和家属友善向他们打招呼,陈柏左右不是滋味。
袁莉蹦跳着去找人聊天,像放归池子里的鱼,状态很好。周原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轮椅里坐着一个心里不自在、脸上没有表情的陈柏。
走到一半轮椅突然推不动,才发现是陈柏鞋带掉了,卡了一点在车轱辘里,周原蹲**去给他系。
陈柏低下头,看着身穿雪白工作服的年轻医生,认真给他系鞋带,带子在一双修长的执刀的手里灵巧绕着结。
广场里有几位病患路过,认出周原,互相问候了几句,有位阿姨打趣说:“周医生这样子,好体贴,像个小媳妇似的。”
周原站起身,笑笑,并不在意。
陈柏坐在轮椅里,脸一红,很不自在,站起身走了。
周原在后面喊他:“陈柏?”
陈柏钻进了凉亭后去,说:“去厕所。”
周原就在凉亭里等他,有位同事匆匆走过来,恰看见他,看起来是刚下班。
黄灏看看他,问:“周原,是你呀,怎么还没下班,在干嘛呢?”
周原说:“陪病人出来逛逛。”
“陪莉莉呀,”黄灏左右看看,没瞧见,“小姑娘人呢?”
“不是,新收的一位病人,叫陈柏,今早跟你说过一下。”周原回答。
黄灏“唔”了一声,皱起眉:“周原,你也知道的吧。那位病人情况很不好,又一直拖着不肯手术,今早我看了下他病历,就这身体能挨几天?就算是能挨到手术,术后的风险也高,情况不容乐观,你压力大呀。”
黄灏比周原长了十多岁,执刀经验丰富,他说这番话,的确是合情理的。
“我也知道,”但周原还是说,“先看看吧,先好好养着。”
“毕竟一条人命。”他低下头,眼里神彩看不大清。
黄灏拍了拍他肩,走了。周原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意识抬起头来看陈柏离开的方向。
日头西沉,凉亭内昏黄的光线一点点被回收,灯却还未点上,周原看见陈柏黯淡到几乎融进白墙中去的身影。
他听到多少,是否对调养期的心态有所影响,加速他的病情。周原的心猛跳了起来,他向陈柏走去。
他急于解释。
“周医生。”陈柏叫住他。
“你不用为此感到灰心。”陈柏懒懒直起身,蹭了一背部墙灰,“我已经习惯了不依赖任何人的帮济,所以一开始并没抱太大的希望。”
“因此现在也不会失望。”他看周原的样子,突然有点不忍,给颁了张好人卡,“你是个好人,多谢你。”
这听起来像一种告别,周原觉得烦躁。他看了看陈柏,嘴唇动了动,但又实在说不出些什么了。
周原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哀愁。陈柏转过身离开。
他走到一半,心里确实没有太大波澜,倒是想起周原。他仿佛比他可怜,陈柏有这种错觉。
陈柏走着,听见身后周原追过来,大声叫他。
耳边带过一道风声,周原站在他跟前,一手握住他胳膊,一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吁吁。
他眼睛底下泛着因为奔跑而生出的薄红,周原喘着气说:“陈柏,我想治好你……我会治好你,请你,相信我。”
他直起身,看着陈柏,深褐色的眼瞳里流转着明丽粲然的光华,他向陈柏伸出手。
他自己也许不知道有多好看。
陈柏也看他,良久后,他也伸手握住了他的。
“我相信你。”陈柏微笑说。
一时间华灯初上,大批蛾虫蜂拥而至,追逐一团突然生起的炽热光晕。纷纷涌上,又纷纷落下,落了一地的尸体残骸。
该是怎样一场热烈汹涌的飞蛾扑火。
第九章
陈柏能清晰地回忆起,一个血腥可怖的梦该是什么样子的。
例如今夜。
一具驾驶在摩托车上的年轻身体,脖颈处被人整齐地锯断,血慢慢从断口处渗出,一旁搁着看不清模样的头颅,血糊糊一团团。陈柏明明置身事外,但能完全感受到其中痛楚,与平日里胸口处的疼痛如出一辙。
他骇然,却置在梦中,难抽出身。眼前一阵明一阵暗,血液汹涌向他弥漫过来,逐渐地,一整个天幕都是。
陈柏觉得一阵灭顶的难受,与恐怖,他想其实自己也是会害怕的。
身子一抽搐,他在这时醒过来了,心还是跳、还是疼,开始咳嗽,他下意识捂住唇掩着,黑暗里嗅着一掌心都是腥味。
他很难受,掩在被窝里无声地喘,努力平复了很久。他回忆起梦境里的一切,仍觉得恐怖,身子微微发抖。
他此刻特别无助,甚至向一旁酣睡的小姑娘求助,轻轻叫她:“我做了、做了一个噩梦,很恐怖,心里疼,难受……”
袁莉缩在被窝里,被他吵醒,烦恼得很,嘴里含糊不清嘟喃:“噩梦?妈妈说梦都是假的、反的……”。她一翻身,又睡过去。
陈柏紧紧闭着眼,心脏又是一阵抽搐,他像脱水的鱼一样张大口,用力呼吸,但仿佛无济于事。
陈柏的手颤颤伸向急救铃,一会儿后,又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