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话,周原想,对陈柏说:“我车子开过来了,你收拾一下,现在跟我去趟医院,把住院手续办一下。”
陈柏怔了怔。
周原说:“把你存折给我一下。”
陈柏愣愣地拉开了抽屉,看着周原像看个怪物。
片刻,周原一眼都没翻看,他捏着存折,又说:“把你的身份证户口本家庭资料带齐了,像你这种情况,申请一个低保,是可以凑够手术钱的。”
周原温和笑了笑,揉了揉他发顶:“不需要担心。”
糊弄谁呢。陈柏不是不涉社会的单纯少年,但他没有反驳或提出质疑。
周原想帮他,他察觉到了,他没有拒绝,相反他欣然受之。
十九年来他接受到的帮助太少,每一场施与都像恩赐,实在难得。
所以为什么要拒绝,陈柏翘了翘嘴角:“好的。”
周原利索地帮他将屋子里的大小物件打包完毕,扛着下楼,装进车尾箱里去,前后不过十五分钟。
陈柏低着头,手里抱着一只稍大的箱子,走路的速度很慢,大概是因为胸口疼。
周原一回头,拉了他一把,一只胳膊握在手里,感觉是冰冷的、硬生生的,硌手。像触摸一具骨架,感觉不到任何血肉。
周原心里一酸,将他轻轻推进车副驾。
上了车,陈柏一副新奇又无措的样子,乌黑的眼珠慌乱在转,木着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毕竟还是孩子,没有掩饰得很好。周原笑了笑,侧身为他系好安全带。
他工作服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褐色的发丝捎过陈柏眼角鼻尖,陈柏哼了一声,有些痒。
周原看他一眼,笑说:“一会儿我慢慢开,坐稳了。”
车开到半道,陈柏突然问了一句:“周医生真是体贴周到,你一般对你的病人都这样吗?”
周原握着方向盘说:“是啊,服务到家。”
车开进隧道里,眼前一阵黯淡,又逐渐驶向光明。陈柏坐在副驾上,打量车窗上映着的周原专注的侧影,与窗外高架路上落下的霓虹星光,好奇又慵懒。
第七章
周原连夜将陈柏带回医院。手续办齐,病房安排妥当,由周原一手操办,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窗口前周原掏出钱包付账时,陈柏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厚厚一叠钞票渐渐单薄下去。
周原合上钱包转过,见陈柏盯着他看,于是“啊”了一声。
“我可能有些心急,明早上办入院手续的人比较多,就提前给办好了。”周原将账单塞进陈柏手里,“这个你拿着,付款详细的记录在上边了,我先垫付了,钱你以后还我,行吗?”
他忙前忙后耐心咨询陈柏意见的样子,像个家长。
不过家长不需要咨询孩子的意见,陈柏点点头:“我存折给你,你从里边支取吧。我身上没有太多的现金,也不方便总跑去银行取款。以后要麻烦你了,周医生。”
周原唇角微微抿起笑:“没事,你能信任我,就挺好。”
七月盛夏,周原就职心血管科医生刚满一年,正式接管下陈柏。
他领着陈柏到一处条件还不错的病房里去,病房里只有一个病患,是个女孩子。陈柏想起来,最初遇见周原时,曾与她打过一个照面。
那时周原将她护在身后,小姑娘在他背后怯生生露出一双滚圆的眼眸来。
得的也是心脏病。
周原将陈柏带来的东西安置完了,对他说:“我去给你拿两套病号服来,拖鞋带来没,洗浴间里有沐浴液与洗发水,总的来说环境还算干净。”
他忍不住揉了揉他发顶:“先适应一下,有不习惯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陈柏摸了摸床单,又往枕套上一弹,一股子消毒水味。
他仿佛很满意,说:“比我以前那儿好太多了,我很适应,能住这儿求之不得。”
“病好了就要走了,你还想在这儿住多久。”周原笑笑,想了想说,“你起来一下。”
陈柏于是站起来,周原张开手臂,握了握他双肩、胳膊,而后将他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圈得紧了些。
陈柏被拢在他胸前,嗅到他怀中衣料的清香,当时就僵了。
周原很快放了开来:“太瘦了,都是骨头,一点肉没有。”
他放下手,看着陈柏,眉头微蹙着,对方才的拥抱毫不以为意:“都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个尺寸的病号服,如果没有,还得叫护士重新来量。”
陈柏站原地愣了会儿,才“唔”了一声:“大号的我也穿。”
周原走后,陈柏坐在床上,许久没有入睡的欲望。房间里隐约透着过道里的光,微微亮。
他想抽烟,一摸桌面,才想起烟被周原收走了。
心脏一边痛,陈柏一边咳,越咳越过分,沾在手心里的唾沫都带红。
也不知同房的病人给吵醒没有,陈柏一回头,见隔壁床的一姑娘半边脸掩在被窝里,双手拽着被单,露出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他看。
陈柏掩住嘴巴,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我咳小点声。”
小姑娘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见陈柏开腔,大方地笑开,表示不介意。
她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你是周医生的朋友吗,小哥哥。”
陈柏抓错了重点,我看起来很小吗?因此没搭腔。
因为长久的疾病和入院治疗,小姑娘的脸色异常苍白,见陈柏不搭理她,也不见怪。
她自顾自扯远了话题:“周医生长得真帅,人又好,是吧。”
陈柏点点头,表示认可,一边想,现在的小孩子还真早熟,作业布置得还是太少了。
“小哥哥你长得也帅。”小姑娘侧脸看着他,“我叫袁莉,你叫什么名字呀?”
陈柏双手叠着,枕在脑后,仰躺着,没理会她。
小姑娘默默缩进了被窝里,手指不安地勾着,有点落寞。
“好久没人跟我说活了。”她诚实地坦白自己的心事,“除了周医生……”
陈柏性子孤僻冷漠惯了,本来不想理,对上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竟然有些不忍心。
于是他虎着脸说:“别说话,睡觉,不睡不告诉你。”
想想又说:“睡了明天告诉你。”
袁莉乐呵呵应了一声,说小哥哥,晚安。陈柏扯了扯自己的脸:我看起很面善?
他侧过脸,看向窗外,墨蓝的天幕上连缀着绵延的星光,明天也许是个好天。
入院第一天,体验并不太差。周原的善心什么时候耗尽,会为自己垫多久的钱?
消毒水的气味渐渐拢紧了陈柏全身,他闭着眼,嘴角拉开了一个嘲讽的弧度。
第八章
病房里窗帘被扯开,清早一大把阳光耀进陈柏眼里时,他看见的世界是空茫圣洁的。
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钻进鼻腔,陈柏觉得厌恶,下意识偏头避过。
一双手探进他被窝,伸过他胳膊,将他托起来的时候,陈柏有点厌烦,眯着眼伸手拍了一记。
周原低头看他。陈柏头发有些长长了,细密柔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透着枯黄的颜色。
周原看着他闹脾气、皱在一块的脸,失笑:“不早了,还赖床?”
陈柏偏着头斜着眼看他,烦躁又迷茫,模样欠揍得很。
于是周原干脆拉过他两只小腿,蹲**给套上拖鞋,接着托着他胳膊,整个人给抱了起来。
曾经袁莉也赖床,他对小姑娘做惯了这事,这下也不觉得不妥。倒是陈柏挂在他身上,一下子醒了。
他已好多年没与人这样亲近,陌生人的气温沾了一身,他觉得排斥,就推开周原:“知道了,起了。”
周原不以为意,抬碗看一看表:“七点半了,洗漱一下,我给你带了早餐,一会儿先吃个早餐,护士九点左右会过来给你输液——药水我昨晚开的,对稳定心率有好处。要是你嫌屋里闷,可以出去走走,但别跑远了。早八点钟我得上班,可能会很忙,但一有空会过来看你、还有莉莉。”
陈柏看一眼桌上搁的保温盒,旁边桌上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保温盖上糊着茫茫一层水汽,看起来好像很温暖。
他听他交代完一切,垂下眼,说:“好,谢谢。”
周原突然想起些什么:“你平常有没有吃早餐的习惯?”
陈柏坐在床上愣了一下,老实回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