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渊震荡渐剧,只怕数日之内,即需着手习练南斗阵。时间紧促,乘天象未变,就要入渊行阵。渐儿,打从入门阵法教起,若迟一步,可就要天地变色了。”
梅清渐于此一节早已想过,随即应声道:“诸位同门中,也并无一人专精于阵法之道。小九虽是从头学起,所差却也不远。由弟子全心教授南斗阵形,便如白纸作画,只怕比之旁人更是事半功倍。”
天机长老点一点头,又道:“大荒渊前番动荡,已是十六年前的旧事。四凶兽修养生息,难保不在渊中布下重重陷阱。这一去凶险难料,你如何护得薄师侄周全?”
梅清渐低头想了一想,回道:“南斗一阵,弟子已在心中反复思忖推演,不如由弟子身处令星,排兵遣阵;宁子亁师兄主荫星,总览调度;司鼎一脉的江别师兄主印星,处事平乱;司药一脉的闻燕声师姐主福星,疗伤医治;小九即可主善星,助我时时刻刻排布阵形。至于这最为要紧的伏魔将星,由凌昱师兄担当,想来也足够了。
“这样一来,将星、令星、荫星、印星方是对敌主力,由我四人护持闻师姐与小九,当不至于有所不测。”
天机长老叹一口气,说道:“其中变幻莫测,那也难说得很。这幅担子,可不是寻常人能挑得起的。你是否问过他的心意?”
梅清渐转而看向薄九。薄九料不到这两人的四道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一时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半晌吐不出一句话来。
他向来腼腆羞涩,外人面前是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更何况这二人适才一番对答,他十句里倒有八句摸不着头脑,唯独听懂了梅师兄对他字字句句皆是回护之意。
他在昆仑山稷下学宫里蹉跎了六年光阴,眼见着无缘拜入任何一位长老门下,一旦到了弱冠之年,就要被遣送下山,这一世又与庸人何异?他咬一咬牙,向着天机长老倒身下拜:
“昆仑阖门生变,若是——若是长老不嫌弟子蠢笨,弟子定听从长老、梅师兄教诲差遣!”
第9章
短短二十余日之后,薄九站在幽深不知几许的大荒渊前,隐隐感到几分后悔来。
远处黑云幢幢,隐约能听到有妖兽的诡异低吼与狂笑声。萧瑟冷风里扑来腥浓的妖气,大荒渊就有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静待着这一群无知的黄口小儿自投罗网。
大荒渊之所以命名为“渊”,因其乃是昆仑地裂形成的一道深深地缝,足有数百丈,布满了层层机关锁链,又有无数昆仑弟子在外监守,正是世间最牢不可破的一座监牢。
昆仑弟子中曾有传言,大荒渊并非天地自然形成,而是有神族出手开山所辟。
那时尚是万年以前,神族还未衰微,由大荒十国联手围剿四大凶兽,方才将其镇压于大荒渊中。
只是这一桩事,在典籍中记载得晦涩不明,唯有一二传言罢了。
目下六人之中,只有宁子亁年纪较长,在十六年前的大荒渊震荡中就曾入渊历练,其余几人,尚且是头一次踏入大荒渊禁地,也无怪乎年纪最小的薄九要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梅清渐沉吟道:“虽说凶兽混沌销声匿迹已有十几年之久,终究不曾有人亲眼见过他的尸体,未能断言混沌已死。
“这一入渊中,我们六人需得一切以谨慎为上,切不可乱了南斗阵法。由我居前,宁师兄、凌师兄各居左右,闻师姐与小九居中,江师兄殿后。
“前路莫测,还请诸位同门小心留意。”
江别乃是天相峰司鼎一脉的座下弟子,据闻他随身宝鼎已炼至第七层,乃是司鼎一脉数一数二的出众弟子,只是生性寡言少语,鲜少主动与他人相交。
司药一脉的闻燕声却是个活泼好动的姑娘,闻言大咧咧将薄九的脑袋拍了一拍,笑道:“喏,小师弟不必怕,跟紧师姐就是啦。”
薄九捂紧了脑袋,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宁子亁笑着打圆场,反而是梅清渐身边的凌昱沉着一张脸,紧盯着徐徐腾起深黑妖气的大荒渊:“走罢。”
众人御剑而下,地底森冷,甫一落地,脚下不是硬实地面,却像有碎石般的遍地古怪异物,踩时隐隐有断折声。
直到视线适应了地底黑暗,闻燕声轻轻惊呼了一声,方才看出竟是一地惨白骸骨,破碎骷髅几乎堆作小山,也不知曾经有多少人葬身于此。
宁子亁神色沉重,低低叹道:“以往千百年中,昆仑向来以七杀崖司兵一脉的弟子护卫大荒渊。
“这一脉的师兄虽然大多道法精进,却也难免有失手殒命之辈,就连昔年的七杀长老亲自入渊镇守,至今也不闻音讯——
“除此之外,十几年前大荒渊震荡,无数同门自愿入渊一战,自此埋骨地底,不见天日。昆仑人才凋零,着实令人痛心。”
薄九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试图寻一块空旷些的地面落足,奈何放目看去尽是白森森的骨骸,每一步落下就难免踩折了亡人枯骨。
他抿紧了嘴唇,连连低声道:“对不住,诸位同门师兄,实在对不住。”
众人跋涉在枯骨山中,稍过了一炷香时分,忽而脚下异变陡生。
但听尸骨枯骸簌簌作响,所踏足的这座枯骨山竟是不断震荡起来,远处隐约响起妖兽咆哮之声,梅清渐踏前一步护住了闻燕声与薄九,凌昱的羲和长剑仓啷啷一声抽出鞘来,剑身所携的阳刚灼气照亮周遭,竟驱散了不少阴邪气氛。
半晌,地动缓缓平息,周遭重归平静。宁子亁轻声道:“梅师弟,许是……”
梅清渐微微点头。众人心中有数,都知道这是大荒渊震荡所引起的地动,每一次震荡,只怕都是将当年的紫微七星阵削弱一分,因而南斗阵重固,正是迫在眉睫。
梅清渐踏前一步,将自己的佩剑也骤然抽出在手,沉声道:“师兄,留神。”
凌昱一见到他这把剑,骤然想起前日在天府宫中败阵之耻,一时神色难看起来,还未等他回神,骤然只听前方诡笑连连,眼前一花,有腥浓妖气蓦然欺近身来。
凌昱的卓然身法仅在须臾之间一避一挡,羲和剑热浪扑来,当啷一声兵器相格,反而将面前的鬼影逼退了一步。
适才它离得太近看不分明,这一退后,反而是凌昱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是谁?”
他所说“你是谁”,而非叱骂妖孽,分明是将面前鬼影看做是人。可是那鬼影行动太快,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即逝,竟没看得清容貌衣饰。
凌昱攥紧剑柄,说道:“他所使的兵刃是天枢峰藏剑,剑声相交,我一听即知。——阁下是谁,是我天枢峰弟子么?”
他后来这句是向虚空中发问。周遭空无一人,反而是吃吃的诡笑声愈来愈响,笑声来自四面八方,竟像是一张大网,将众人兜头罩入其中。江别跨前一步,冷冷道:“装神弄鬼。”
他右手中始终托着一尊玄色小鼎,还未有一寸来宽,与天相长老的那一尊相比可说是小得多了。小虽小,鼎身盘踞的暗红纹路却极为精致,隐约看出像是个雄鹰图腾。
江别抬手向前平平地一推,小鼎从他掌中脱手而出,半空盘旋,蓦然自鼎中窜起一道滚烫灵火,没进远方黑暗之中。
四下里的诡笑声中立时夹杂了几声惨呼,又有两道鬼影自众人眼前倏然穿过。
江别眼底有厉色倏尔一掠,鼎中燃起的灵火倏尔散如星点,在笑声遍及的四周骤然投落,但听皮肉燃烧滋滋作响,显见得无一失手。
时有惨呼声响起,周遭的诡笑声渐渐变作狰狞鬼哭,四下里仿佛有人拖着脚步沉重走来,沙沙声不绝于耳,黑暗里逐渐从四周都显现出人影来。
闻燕声惊呼道:“是人!他们——他们都是昆仑同门呀!”
梅清渐乍一看去,果然都是人,细瞧才察觉有异。
这些鬼影无一不身着昆仑弟子的衣饰,只是衣料褴褛,手中所拖的长剑锈迹斑驳,青白枯瘦的脸容泛着深重死气,面无表情,喉咙中却纷纷发出刺耳的鬼哭诡笑之声,一步一步向众人逼来。
铮然剑响,是宁子亁蓦然引剑出手,顷刻间逼退了迎面而来的一个鬼影,随即沉声道:“不,他们都是死去多年的昆仑同门了。”
他话音方落,梅清渐正拔剑斩断了面前一个鬼影的手臂,半截断手连带着那柄破旧锈剑直飞出去,却没有半滴血迹泼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