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有蜜,腹有剑,若非亲眼见到,我当真不知‘无耻’二字是如何写法。”
穷奇细细地吹了一番自己寒光熠熠的利爪边缘,笑吟吟地道:“吾说了吾对梅小公子并无加害之心,果然就不曾伤及公子,何谓之口蜜腹剑?有趣。
“你不曾将吾看作同道之人,自然是因为甚么正邪是非的昏话,却又何必顾及混沌的性命?”
他微微俯下了身来,细细地打量一眼脸色灰败的天机长老,似是忽有了然之色,微微点头道:
“原来是你。”
“——吾想了许久,当初为何会棋差一招,输给了昆仑山这群百无一用的凡人修士。区区一介散修,竟将吾等封入大荒渊中,莫非真有帝夋的大能?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天机长老强忍着胸腹之间惊涛骇浪也似的真气流窜,阖目调匀内息,梅清渐适才既快且准的一掌虽为他接续了灵气,却也只是容得他在一时半刻之中稳下气息。
听得穷奇此言,天机长老略微低垂了眼光,心下已有决断,当即不动声色地淡淡一抬眼,沙哑着嗓音应答。
“……凡夫俗子,岂窥…天意。天穹之下,是人是鬼,是神是妖,皆不过……蝼蚁而已。
“化解劫数的缘法当日应在了老夫身上,今日应在了渐儿身上,明日又会应在谁身上……咳,咳咳咳,唯有天道知晓。”
穷奇笑道:“这天道二字,吾正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年吾等究竟为何会输给天道,今日究竟如何不输给天道?长老既有高论,不如说来听听。”
梅清渐扶持着天机长老坐在一侧石壁下,方才穷奇偷袭的妖力波及不小,将大荒渊一侧乱石震得四散崩裂,恰好有一块滚落面前,削断的石头横面整齐有如刀裁,正好能由着天机长老落座暂歇。
梅清渐正要应声,天机长老向着他微不可见地摇一摇头,又扫了不远处的混沌一眼,气息渐稳,缓声开口。
“你可知道,昆仑天机峰一脉,为何由散修出身的老夫掌管?”
第48章
穷奇摸了摸下巴:“吾在大荒渊时,也听过一些风声。那些守渊弟子曾有只言片语提及,说天机峰的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这才不得不由外人接手天机峰。”
梅清渐的动作一顿,这一着他也大出意料之外,听得穷奇轻描淡写言及“死得干干净净”,他只觉得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天机长老。
围绕在山石左右的一道阵法微微生光,泛起了疗愈咒术的浅碧色光芒,就在低低的阵吟声中,天机长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来。
“百年之前,有一天夜里风雷大作,暴雨滂沱。那一夜昆仑天象极为诡异,分明是暴风骤雨,人人却能看得见漫天星斗熠熠。
“当时的天机峰峰主在天机峰顶冒雨打坐一夜,次日清晨,便被门下弟子发觉他断绝经脉,已然身死道消。
“峰主在死前为掌门留下机密手书,天象异变,是因为昆仑当绝于此。
“天机一脉参详天道,寿数难长,原本就人丁凋零,峰主也仅仅收了三名弟子,一人投身大荒渊下死于乱战,一人离开昆仑杳无音讯,还有一人随师自绝经脉。天机一脉……就此一蹶不振。
“昆仑诸峰长老只怕消息传出去引起人心惶惶,因而瞒得极严。众人推断,神族辟昆仑开大荒渊,乃有我等开山立派,这所谓‘当绝于此’的谶语,必然也着落在大荒渊中。
“司兵一脉的峰主七杀长老决心亲自镇守大荒渊外围,从此,他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或许昆仑原本就当绝于此,又或许这仅仅是一桩臆断,那一夜暴雨群星,老夫并未亲眼见过。
“反倒是二十年前的初冬时节,老夫云游途经昆仑脚下,夤夜观星,察觉东方有长庚星陨落,紫微星出云。”
天机长老尚未解释其中玄机,然而穷奇已经轻轻呼出一口气来,他与混沌两相对视,轻声道:“原来如此。”
梅清渐的掌心仍旧腻着冰凉的汗意,他心中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个缘故,却不敢深想,只顾着怔怔望着天机长老,听老人的平和嗓音缓缓地说了下去。
“七日七夜之后,昆仑掌门甄无玑下山相迎,老夫由他相邀,从此执掌天机一脉。四年以后,老夫收养了一个白瞳白发的婴儿,平息了昆仑山中一场大乱。”
一饮一啄,皆有因果。
那柄光采莹润的旧剑横放身前,深入金石肌理的血渍已然发乌,经年累月,只有愈来愈深。
梅清渐静了下去,即使是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命数,早在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便有长庚陨落,紫微当空,世间星象轮盘便为此生异。
早在那时,就注定了他今日的因果。
身旁响起天机长老沙哑而压抑着的咳嗽声,老人抬起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来,抚了抚梅清渐的白发,轻声道:“当年,乘黄妖兽驮着你逃进昆仑山中,偏偏选中的是为师的天机峰,这背后的缘法,也是难以尽述的了。
“为师此生止步于此,有朝一日,或许你能看得透这莫测天道。”
天机长老的嗓音愈发轻了,他说:“渐儿,你生来神裔,注定比旁人辛苦。世途坎坷,莫要轻言放弃。”
老人的掌心因重伤而发冷,他的指节自梅清渐的发梢轻轻滑下来,搭在他的肩膀一侧。就在这这电光火石之间,梅清渐直觉似的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他骤然抬头,脱口喊了声师尊。
就在这一刹那,天机长老搭在他肩头的手猛地下压,梅清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按得不由自主伏下了身。
但听轰隆隆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落了个焦雷一般,原本柔和清新的疗愈绿光猛然大盛,法术与乍起的风声迸出火光,就在这兔起鹘落之际,他们脚下的大荒渊陡然间地动山摇。
梅清渐隐约觉得自己嗅到了刺鼻的硝烟味道,他不敢断定,因为他的五感仿佛都像是隔了一层,接连不断的山石坍塌巨响也像是从隔了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夹杂着虚弱的咳嗽与喘息,像是穷奇与混沌的声音。
梅清渐艰难地抹了把眼睛,有黏稠而湿热的鲜血浸在五指上。
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
一个软绵绵的温热躯体合身扑在了他身上,替他挡下了绝大多数滚落的石块与陡然炸开的灵气反噬。
梅清渐的脑海里嗡的一声响,他微微颤抖着伸出手去,几乎是胆怯地轻轻碰了碰天机长老。
毫无回应。老人的眼睛半阖着,仅能看得到一线毫无生气的眼白,尸体尚未冰冷,浑身上下足有七八处由山石砸到的伤痕。
梅清渐缓慢地,缓慢地垂下头去,周遭的地动异象越发剧烈,整座大荒渊几乎是随着他此刻渐趋激烈的心境而颤抖着。
一丝瑟缩的呜咽溢出他的喉咙,随着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啜泣,呜咽化成了低低的痛嚎,一声比一声更响,在剧烈震荡的大荒渊中荡开惊人的回声。
天机长老不惜以百年道行、通身真元灵息作为引子,假借疗愈法阵作为遮掩,实则暗暗调动了在大荒渊中所布下的全部法阵,一旦转移了穷奇与混沌的注意力,即刻动手。
大荒渊的剧烈震荡来得猝不及防,穷奇半截身子都被埋进了石堆里,一侧羽翼几乎被混着硝烟的破碎阵法炸飞,此刻他满身鲜血斑驳,从灰尘里喘息着抬起头来,看向了不远处的混沌。
梅清渐对于身外的一切毫无所觉,剧烈震荡引得穹庐上方的碎石不断坍塌,然而没有一块落在他身上。
随着大荒渊的坍塌越快,梅清渐眉心隐隐的一点金光也飞快地闪烁着,逐渐勾勒出一只乘黄图腾的边缘轮廓。
泛着金光的乘黄图腾渐趋稳定,蓦地里,有璀璨的金色光柱陡然冲天而起,将大荒渊上下照得一片澄亮。
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神力封印已经渐趋崩溃,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天机长老尚显温热的怀抱中。
大荒渊快要塌了?那就由着它塌罢。
若是塌得快些,说不准他还能追得上师尊,再一闭眼,就能回到他们在武陵山下所居的小小草庐。
极度的昏乱中,梅清渐隐约听到周围有物体缓慢挪动的沙沙声,他没有理会,直到沙沙声越发地近了,随着一次猛烈的地动,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上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