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梅清渐只觉有一只手从身后托了他一把,掌心内蕴的真气将他咬牙硬撑抵抗的妖力无声化去。
天机长老缓缓地现了身,凝视着不远处一劈一格的战局。混沌与穷奇一交手之下又陡然分开,眼光紧盯着对方,彼此对峙。
天机长老微微地摇了摇头,梅清渐看在眼中,亦是心下雪亮。混沌与穷奇同处于四大妖兽之列,实力多半也在伯仲之间,就算混沌略胜一筹,却未必敌得过穷奇的老谋深算。
他们二人即使动手,一时之间也难以分得出胜败,自然不会轻易以性命相搏,令他人坐享渔翁之利。
穷奇展开了他一双遮天蔽日似的巨大羽翼,先前由锁链钉出的伤口早已愈合无踪,通身光华流转,灼目异常,此刻右侧羽翼正当中却赫然留下了一道渗着血的狭长刀痕。
穷奇缓缓拂动着一侧羽翼,浑没半分疼痛模样,笑意却越发浓了,他低低地呢喃着,仿佛从未被混沌裹挟着雷霆之势的劈空一刀打断过似的。
“……何必呢,何必呢?混沌,吾听说当年的白民国尽成废土,你当真一点儿都没手软,这时候倒恼羞成怒了?你在害怕什么?”
混沌低低喘息着一言不发,方才惊天动地的妖风逐渐止歇了下去,穷奇的双翼迎风一振,羽翼在半空中扇了一扇,转眼就轻飘飘地借风落到了梅清渐的身侧。
梅清渐绷紧了背脊一动不动,穷奇那轻柔黏腻的嗓音再度在他身畔响起。
“吾就当真不知道吗?吾知道。……他在害怕你。
“梅小公子,你明不明白?他杀尽了你的父母族人,唯独对你手下留情,你就成了世上最后一个和帝夋血脉相通之人。天地间的生灵万物、妖魔鬼怪,从此无一不盼着拉拢你——
“可你自然不会与屠族仇人联手,是也不是?”
“无一不盼着拉拢我?”梅清渐低垂着眼睑,闻言倒浮起一两丝清冷的笑意,“我只当你们无一不盼着我死。”
穷奇笑着叹息道:“梅小公子,相识许久,你还是看不透吾的一片心。吾虽不像混沌与你是血脉至亲,但却也从无加害之意。
“你若是与吾联手,一举毁去这阴冷朽坏的大荒渊,从此该当能做出一番大事。
“你看这天道流转至今,反而是强者消弭,弱者为尊,你不觉得荒唐吗?你受昆仑山那些庸人修士百般折辱,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他们并不是你的同道之人,你心里该当是知道的。”
梅清渐微微地笑了笑。他抬起眼睛来,笑意深处仿佛有些碎冰残雪似的凛冽锋芒,他抬了抬眉梢,淡淡地道:“他们不是我的同道之人,原来你们才是吗?”
有白光乍现。梅清渐两指相并,铮地在白光尾端一弹,手中旋即幻化出他往日所用的那一柄旧剑。
他深恨穷奇,然而此刻他有更多的话要问混沌。他遥遥指向不远处的白发青年,神色莫辨。
“——叔父。”
第47章
剑势连绵,锋芒不显,然而梅清渐的一招一式中皆有内蕴凛冽杀意。四周潜藏的阵法逐一泛起银白的充盈灵息,他的眉心中有金光熠熠,乘黄图腾的金影赫然一闪再闪。
自从梅清渐的神力封印动荡欲烈,剑势比之先前又有不同,在皓然清冷之外又添了赫赫巍巍的古朴威仪,剑风所至,即使是混沌也不由得暂避锋芒。
梅清渐锁骨与双肋中所穿的三根透骨锁链深深钉入地下,受铁链所限,跳跃腾挪皆不可能,往日所学之阵法剑式竟是连三成都使不出来,更何况混沌一味躲避,自始至终都不曾与他的剑锋正面相向。
他们昔年在大荒渊初见之时,混沌的原身被地钉牢牢钉在了大荒渊的最深处,时至今日,局面竟是两相颠倒,就连梅清渐自己也禁不住觉得荒谬至极。
“……他说得不假,你确然曾经救过我,以往相处如师如友,其中曾有半分真心吗?”
梅清渐的嗓音很轻,却殊无情绪,皎白剑锋裹挟着凛冽风声狠狠递去,剑尖距离混沌的胸膛尚有半尺有余,两双莹白瞳孔彼此对视,两人倏尔不动了。
混沌天生不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自然也难以将他磋磨半分。近处看去,恍惚仍然是帝渊氏画卷上的那般的倜傥青年,而眼底却始终有挥之不去的苍凉老态。
腾黄的年纪尚且远远胜于他,若说仅仅是为数千年的光阴所累,只怕并不尽然。
“……本座救过你的性命,在七杀崖上也承你疗伤照顾,两不相欠。真心云云,不必提起。”
梅清渐攥着剑柄的右手无声地紧了一紧,眼底神色凛冽:“你杀我父母族人,是否也是两不相欠?”
混沌沉默下去。
梅清渐微微阖眼又睁开,心绪稍定,再度平静开言:“我父亲存有你的一幅画帛,已经被摩挲得边角泛黄起卷。
“‘孟春良日,白民之国帝江对水闲笔。’……那是你的自画像罢?当日杀他之时,你可曾见过那副旧画?”
梅清渐向着混沌走出了一步。
他双肋所系的锁链已经紧到了最极处,骨骼血肉摩擦坚硬铁质生生闷痛,多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四周的阵法隐隐吟响,梅清渐的嗓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将阵吟覆过。
“你是我父亲的同胞幼弟,据腾黄所言,祖父倚重长子,我父亲和你皆不是他看中的继任者,只是世途难料,兄长战死沙场,这白民国主的重担最终才不得不落到了我父亲的肩头。
“……你们少年之时,我父亲可曾对你有过看顾?”
混沌的神色随着这番话一变再变,然而他像是着了魔怔似的,始终难以将视线从梅清渐的雪白瞳孔中移开半分。
数千年前的亘古旧事如同浪潮般地一波波涌过心头,混杂着破碎的亲族惨叫和刺眼的鲜血,混沌的嘴唇微微颤抖蠕动着,却始终发不出真切的声音。
他甚至连周遭事物也尽数置之度外了,浑没意识到梅清渐所积蓄的灵息已经融入四面八方所布的层层阵法,随着一声悠长的阵吟,赫然将他围拢在其中。
巍峨的气浪骤然腾起,四面八方没有一丝缝隙,而随着阵法蓦然亮起的银白光芒也立时将梅清渐与混沌的身影分隔开来。
混沌倏尔合上了眼睛——梅清渐并非如同穷奇一样精擅蛊惑人心之术,之所以能轻易拨动他的情绪,无非是因着血脉相系的缘故。
阵法难以一击必杀,他虽碰不到梅清渐,梅清渐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
穷奇抱臂立在一侧,低低地嗤笑出声:“封印不破,你就始终未成神裔。何必白费力气?不如,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光华大盛。梅清渐眼光骤然一紧,脱口而出叫了声留神。他虽恨混沌的屠族之仇,但也同样深恨穷奇谋害天府长老、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并不愿看混沌就此受了穷奇暗算。
只见混沌不退反进,环首黑刀后发而先至,合身扑向穷奇的方向劈面砍下。
——这一砍却砍了空。
受破的阵吟声骤然作响,穷奇的锐利爪尖陡然划破浓郁灵气时,梅清渐唯觉脑海中一片空茫,他身处法阵的阵眼中心,此处的万千灵气皆是由他精魄所蕴,破阵即是重伤。
尽管他已是全心戒备,却万万没料到穷奇表面要对混沌出手,实则声东击西,乃是为了伤他。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的光华不衰反盛,梅清渐只觉得有磅礴灵气甘霖般从天灵盖倾泻而下,将直逼脑海的刺痛感骤然卸去,硬生生地替他扛下了这来无影去无踪的狠狠一爪。
这灵息与他同出一源,再熟悉也不过,密密叠叠的阵法轰然消去,梅清渐急呼一声师尊,他身后的天机长老已然面朝下扑跌了下去,恰好由他一把搀住。
梅清渐强自压下此刻慌乱无措的繁杂心绪,狠狠一咬舌尖,掺杂着腥甜血气的刺痛感在口腔中弥散开来,替他勉强压下了几丝心神。
臂弯里搀扶着的老人轻得惊人,一时间察觉不出外伤痕迹,也不知道穷奇方才的一爪是否已经伤到了他的经脉要害。
梅清渐出手如电,替天机长老疏通了几处经络穴道,提掌在他的后颈轻轻一拍。掌心内蕴灵息,天机长老受了这一震,低头哇地吐出一口深黑的淤血。
梅清渐紧紧搀扶着天机长老的一侧臂膀,扫向穷奇的眼光越发冷得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