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此事始终抱有疑心,现在看来,原来魏棣确实与穷奇有所接触。
黑雾翻滚,闻燕声模糊的身影就在其中剧烈地痉挛着,骨骼暴起的声音格格作响,她原本柔和的嗓音也像是变了调,陡然尖利刺耳起来。
“我…我和宁子亁,我们都成了昆仑山的叛徒。朝夕相处,在人前扮做缱绻缠绵,人后相互忌惮,又不得不彼此牵绊扶持,这其中的滋味,你们,你们哪能知道万一?”
凌昱闻听此言,不由得攥紧了羲和剑柄:“宁子亁城府深沉,他已经害死了天府师伯,难保不会对其他长老下毒手。若是你肯为我们做人证——”
“人证?”透过重重叠叠的妖气黑雾,闻燕声禁不住笑出声来。
黑雾后传出的笑声断续不绝,皆是说不尽的嘲弄意味,“何必需要人证。穷奇,宁子亁,梅清渐,诸峰长老,连带你我,人人只当自己能够翻云覆雨,却不过都是局中棋子罢了。哪有谁能一手遮天蔽日?
“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死了个林袅袅不算什么,山雨欲来,都还在后头呢。”
她话音未落,空气中浓重的妖气却已经炽烈起来。薄九一声低啸,幽蓝阴火大盛,林袅袅的影子从水中利箭般射了出来,溅得四周药田田埂上尽是漆黑的水痕。
她无知无识,听得闻燕声此言,自然也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只知以鬼魅般的身法一攻再攻,将闻燕声逼得连连退败。
凌昱始终留神凝视着薄九的动向。他眉头紧锁,一双眼睛紧盯着林袅袅的身影,唇间时不时低低地呼啸喝令。
他原本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孩子,可是此时此刻站在幽蓝鬼火投下的阴影里,竟然像是个佝偻的老者。
少年人一夜白头,不过如此。
薄九死死地盯着林袅袅翩跹的背影。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
早在他从天同峰上的残本古籍中读到鬼道还魂禁术时,他就发了疯似的一头栽了进去,满心炽烫情意,千盼万盼,只盼能重见林袅袅一面。
而今当真见到了,却只觉得心头空荡荡的,浑没半分着落。
这终究不是他心里那个巧笑倩兮的林袅袅了,眼前的人空有一副她的皮囊,空有一段她的歌声,然而无知无觉,无悲无喜,与他痴痴思念着的心上人截然不同。
每看她一眼,都只能将他心头的疮疤再度狠狠撕裂。
可他还是舍不得不看她。
他赌上性命动用鬼道还魂禁术,是为了一举诛杀混沌。四大妖兽失其首脑,余者自然可以逐一击破。妖兽若死,梅清渐自然也就不必从此困囚大荒渊中。
可是世事难料,一错再错,满腔谋划付诸东流,眼前冰冷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灰败惨然的影子来,幽蓝阴火爆开冰冷的火花,仿佛都在嘲弄着他的荒唐。
当真荒唐。刹那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往在稷下学宫的时候。
凭他如何拿出傻劲儿来闷头修行,如何通宵熬夜温习功课,照样连旁人的半分都比不上,照样被学宫上上下下呼来喝去。
那时他仰头看去,昆仑山峭壁高耸入云,却不见天日。
彼时他从未想过,他竟然有幸能拜入天机长老门下为徒,往日欺凌他的众位师兄见了他,都不得不赔笑拱手问一声好。
这原该是扬眉吐气之事,然而站得高了,自然看得远了。
周遭变故纷至沓来,时至此时此地,薄九眼望着昆仑山峭壁高耸入云,照样觉得重云之下,不见天日。
相比天穹下的世事无常,他依旧连蝼蚁也不如。可是时至今日,所付出的代价却不再是区区一个内门大比了。
蓦地里风声大作,妖气与鬼气倏忽而交,仿佛有无形的重锤狠狠敲上他心口,骤然打乱了他此刻的思绪。
薄九的身子猛地晃了一晃,哇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喷在地下。原来闻燕声汇聚全身妖力一举重创,伤及了薄九的命魂。
薄九咬牙强自催动内息,林袅袅身形一快再快,呼吸之间骤然近身,喀喀两声脆响,拧着闻燕声的颈项将她狠狠地掼进了水里。
水面破开大片的涟漪,无数幽蓝色的鬼火纷纷从水中飘散而出,其中一小朵就落在了林袅袅的肩头,仿佛停着一只蝴蝶似的。
残留的妖气在水面上徘徊片刻,终究随着水波平静,也渐渐地散尽了。
林袅袅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薄九的身边,披着淡淡的幽蓝光芒,木木地注视着他。
深仇已报,执念已解。天际远处的重云之外,隐约也将要现出天光了。
薄九先前受创,幸得凌昱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此刻频频咳嗽呕血,襟前斑斑驳驳全都是黑紫血迹。
他的命魂破碎,满腔内息冲突激荡不已,此时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颤抖着向林袅袅伸出手去,大颗大颗的浑浊泪珠从他的腮边滚落。
日出很快。笼罩大地的暮色徐徐褪尽,漫天粲然鬼火犹如星子般消于无形,林袅袅肩头的那朵鬼火随风微微颤了颤,也飘然散去了。
等到这一夜的阴气散尽,就该是送她走的时候了。
她认得他的时间实在太短,在天梁峰中交心低语的短短一夜里,薄九拼了命也无法向她说清,他有多么浓烈炽烫的情愫,宁愿逆天而行,宁愿让渡命魂,宁愿万劫不复。
可是薄九又想,幸好她不知道。
悠长而晦涩难辨的咒语从他唇齿间艰难响起,破碎的血沫不由自主地沿着唇角淌下来,而今魂魄将散,生死只在须臾。
薄九的视线渐渐模糊了,他勉力眯紧眼睛,眼看着林袅袅的娉婷身影四散风化,飘游天地间,耳旁隐隐传来她轻柔的歌声。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残存的意识有如沉进大海,薄九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拼力想要掀开眼皮,眼前却始终只有影影绰绰的黑暗,隐约觉得有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他像是被谁负在背上御风俯冲疾行。
他微微动了动,唇间吐出无意识的低低呓语。
“……昔我,往矣。……”
第36章
天光大盛,而大荒渊中全然不分日夜。这里格外寂静,在层层叠叠的阵法护持之下,就连以往时常响起的妖兽嘶吼也无影无踪了。
凌昱紧攥着掌中的羲和剑,眼光凝视着阵法中心的石壁方向,闪烁着的淡淡一朵橘色火焰。
那就是薄九残存的命魂。
在凌昱以往的记忆里,梅清渐一贯是那么个清冷超脱,万事不萦于怀的心性,哪怕幼年时的欺凌折辱也少见他有所失态。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梅清渐狼狈至此。
当凌昱负着薄九的尸体冲进大荒渊时,容颜灰败的少年人早已断了气,梅清渐却死死咬着牙不肯置信,即使锁链入骨、磨损血肉再度渗血也像是毫无所觉,他颤抖的指节只顾着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按压着薄九的人中穴位,真气如同流水似的一股脑儿传进冰冷尸身,自然起不到丝毫效用。
若不是天机长老及时赶到,他情绪激荡之下实不知还会有何动作。
然而面对着梅清渐迫切的眼光,天机长老把脉良久,也只得微微地摇了摇头。
命魂破损,人间药石再难有回天之力。
除非——
除非这救治的法子,并非人间所有。
梅清渐端坐石壁一侧,薄九的尸身就无声无息地躺在他面前,地面上莹莹亮起深浅不一的法阵图形,天机长老喃喃吟诵咒语,真气催动之下,薄九周身隐约显现出星星点点的魂魄虚影,其中一朵明明灭灭的橘色火焰尤为瞩目。
他们听凌昱约略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薄九以鬼道禁术复生林袅袅乃是逆天而行,命魂残碎,再无回天之理。
无法可想,只得铤而走险。
梅清渐封印震荡后时常有神力溢散,若能由天机长老将薄九的残存命魂抽离出来,存留一点命火不散,在梅清渐的心头血滋养之下逐渐自行修补。
神力终究不是凡人可望其项背,天长时久,若命魂修补渐全,将来或能存有一丝复生的渺茫希望。
生死人,肉白骨,这乃是诸天神佛方有的神通。
然而上古神裔消亡已久,即使是天机长老,对此事的把握也不到一成。唯独只能以梅清渐的心性意志为筹码,在此赌上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