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是死而复生。
薄九就坐在她身后,痴痴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他的脸色越发显得灰败了,可是眼底诸般真真切切的眷念痛楚,却是灼烫得几乎滴出血来。他死死地咬着牙,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两行清泪。
直到听得脚步声响起,薄九才狠狠地扬起了头来。衣袖胡乱抹过眼角,他尚显通红的眼睛里陡然透出些一往无前的狠厉神色,徐徐转过身来,看向了面前的人。
林袅袅的歌声止了。薄九的脸色迅速苍白了下去。
“怎么会是你。”
薄九抖着手,右手中所提着的一把长剑几乎已经拿捏不稳了,却还是死死地指向了闻燕声的胸膛。闻燕声浑若未觉。
她先前形容动作全与僵尸无异,这时候却隐隐地发起抖来,她全副精神都凝视着林袅袅的背影,眼光陡然恢复了几分清明。她像是大梦初醒一般,颤抖着轻轻叹了口气。
“袅袅……”
当下,凌昱只觉遍体生寒。
时至此时他总算看得明白,今日这番变故与穷奇无关,乃是薄九为了替林袅袅报仇,不惜动用鬼道秘术,以歌声维系牵动仇人魂魄,将对方吸引来此。
林袅袅当日死得突兀,但在一众遇难的昆仑弟子中,却也并未显得如何特别。他原先只当是混沌或穷奇下的毒手,想不到竟将闻燕声也牵扯其中。
远处的水面无风而动,无形无迹的寒气从地底升起,水花溅响,随着薄九提剑一指,林袅袅回过了头来。
她已经从水塘边站起身来,双足却还浸在水中,远看就如同踏着那几朵幽蓝鬼火似的,脸色也带着阴森鬼气,委实没有半分人气儿了。
她说话时脸上肌肉平平不动,只有嘴唇挪动出声,若不是凌昱看得仔细,多半也看不见她眼底似有似无的两分悲戚。
这份情绪穿透沉重的阴阳之隔,从她静默的眼睛深处挣扎出来,汇作深涌漩涡。
她低低地说:“师姐,你何必这样待我。”
凌昱心下咯噔一声。他曾听天同长老闲暇时提及,鬼道之术隶属旁门,其中缘故就在于此道中人时常以怨魂入咒。
林袅袅这所谓的还魂复生,三魂七魄显然并不齐全,若是怨气再重,只怕眼看就要化作怨魂。
铮的一声,亁坤金出鞘三分,他立时就想插手。然而就在这时,斜刺里忽然伸来一只惨白的手,无声无息地攥住了羲和的剑柄。
这只手的手劲好大,冰冷五指狠狠地陷进了凌昱的手腕里,惊得他微微一震。
这只手惨白消瘦,骨节突起,几乎显得皮包骨头了,哪里还像是人的手。
他顺着手腕缓缓向上看去,薄九不知何时已经从林袅袅身旁掠到了他的眼前,正在定定地看着他。
近看方能看得出,这时的薄九比之傍晚时离开天机峰的薄九又有不同。
就在这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中,他几乎又瘦下去了好几圈,侧脸映着蓝幽幽的鬼气,双颊深深凹陷,面色青灰,鬓角竟生出几根显眼白发来,活像是年迈了十几岁。
薄九深陷鬼道,此事已是毋庸置疑。
但凡鬼道中人,无不是驱使怨魂收为己用,多半臭名昭著,在修真一道中也并不罕见。
凌昱以往下山历练时见过几个鬼道术士,全都不是薄九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初时惊诧,再往深处一想,电光火石之间,有个念头猛然掠过了他的脑海。
林袅袅的一举一动皆听命于薄九,显见得魂魄残缺,并无命魂在此。但仅仅只有残碎的魂魄执念,又决计无法支撑得起如此庞杂的鬼道禁术,思来想去,唯独有一个法子——
那便是将薄九自己的命魂渡让给林袅袅。
——举凡修习鬼道一途,从来没有人想过,竟然会有活人愿意舍却己身,奉与怨魂所用。
“………你疯了。”凌昱只觉得牙齿格格打战,竟然没法子从薄九身上挪开眼光,“天道有常,修习鬼道乃是逆天而行!
“你根基太薄,就算赔上全身的修为性命,也不过是借助子时阴气助她还魂一夜,过了今夜,她照样要魂飞魄散!到了那时,连你一并都活不下去——”
“只需阴气未散,哪怕是诸天神佛,今夜我也照样杀得。”
薄九哑了喉咙,一双蓝幽幽的瞳孔里射出发了狂似的偏执恨意,他的手劲越来越大,凌昱几乎能听得到自己手腕骨骼格格作响,他脸色发白,已然明了其意。
薄九所筹思的乃是背水一战,若林袅袅当真是被混沌害死,他这一遭以鬼道禁术拼上魂飞魄散的性命赌注,说不得,竟也能力挫混沌,为梅清渐争取几分生机。
然而千算万算,凭谁也意料不到,真正害死林袅袅的人竟然并不是混沌。
他们二人尚在僵持,猛听得身后风声作响,紧跟着响起闻燕声的短促痛呼声。
薄九与凌昱不约而同撤手回身,正见得闻燕声半边身子都被拖入水中,幽蓝鬼火遇人即烧,林袅袅的十指死死地扣住了闻燕声的喉咙,话出口时,仍旧是难以察觉的悲戚嗓音。
“师姐,你何必这样待我。”
她十指有如铁锁环扣,闻燕声一张脸渐失了血色,鬼火呼喇喇从她的衣摆上烧了起来,她伸手在半空中一抓只抓了个空,挣扎痛呼声中,只听得她渐趋尖利的嗓音。
“你——你哪里知道!你是要死的,我是要死的,宁师兄也是要死的,昆仑山上上下下满门弟子,咱们迟早都要……”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金光一瞬即盛,格外刚烈炽热的气浪迎面扑来,带着不可抵挡之势,一道剑气骤然劈进了池塘当中。
水中鬼火阴气至盛,陡然遇着至刚至烈的亁坤金剑气,当即偃旗息鼓。
凌昱自半空中飘然落下,挺剑将蜷缩一团连连咳嗽吐水的闻燕声护在了身后。
林袅袅不意有他插手,似是怔了一怔。她的眼光空茫茫地看向薄九,显见得并无自我意识,只能受薄九驱策而已。
凌昱俯身将闻燕声扶了一把,一时戒备未减,眼光紧盯着远处缓步走来的薄九:“你要杀她为林师妹报仇,我无需拦你。但听她先前所言,还有许多疑窦未解,若不将此事说个明白,断断不能让她立刻就死。”
薄九沉默不语,只站在林袅袅身侧,无声携住了她的手。
闻燕声咳嗽了片刻,闻言缓缓仰起头来。她容色惨然,眼底却已经恢复清明,望出来的眼光甚而还有几分苍凉笑意。
她幽幽地道:“不让我死?凌师兄好大的口气,你还不知道你自己的死期呢。”
第35章
闻燕声双肘撑地,支撑着自己爬起身来。她肤色原本白皙,此刻脖颈上印着几条明晃晃的青黑指痕,一身脏污狼狈,连衣裳也被鬼火灼得破烂不堪,她犹自在笑,笑得越发形容惨淡。
“你想知道什么,我为什么要杀林袅袅?——自然因为她是天梁峰上下爱如掌珠的大小姐。我身为师姐,自然要先送她一程。
“昆仑山早就走到了穷途末路,我们都要死,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分别罢了。你们来替林袅袅报仇,谁又来替我报仇?”
她眼光飘忽,像是已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似的,轻飘飘地再不多看薄九和凌昱一眼,只望向夜色中一明一灭的幽蓝鬼火。有星光穿透重云落下,几乎与这点鬼火毫无区别。
“横竖只差一层窗户纸,告诉你们也并不打紧。
“……我和宁师兄在大荒渊地底受到穷奇伏击,它熟识地形,我二人联手也难以取胜。穷奇几次想要杀我以夺舍,是师兄设法与他周旋。
“我时至今日也参想不通,他的每一句话里究竟是真的多些,还是假的多些。他主动提出将天府师伯作为穷奇夺舍的人选,昆仑掌门的分量自然远远重过了我,由不得穷奇不答应。
“穷奇虽贪,却绝不傻,它不肯轻易放过了我们。它逼我——逼我吞了妖气化形的虫蛊入体,我成了他们二人权衡对峙的一颗棋子,行动思虑都由不得我。
“……当真可笑。你们替林袅袅不甘心,替梅清渐不甘心,可是又有谁来替我不甘心?”
她的嗓音愈发颤抖了起来,远处蓦地里刮来阴冷的风,凌昱微微一震,蓦然只见闻燕声双足下隐隐生出黑气来。
这确然是妖气无疑,却又并不强烈,正与当日的魏棣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