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了片刻,轻声道:“然而,神血维系也不过镇住了短短的十六年而已。妖兽异动越发剧烈,我当日所划出的南斗星阵,也不过是勉强为之罢了。……除非我亲身入渊。”
薄九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梅清渐身周尽是交错束缚的铁链,鲜血深深渗入其中,暗红晦迹,早已辨不清铁链原本的色泽了。
他受刑的那一夜中,大荒渊遍地是血,更说不清有多少鲜血浸透荒骨,渗进了此处深不可测的地底。
梅清渐像是无力地笑了笑:“……我乃白民族后裔。我的血,自然比这把剑有用。”
当日在天府峰下,天枢长老曾经说到,于公于私,为人为己,梅清渐皆应当被投入大荒渊中。此言一出,即使是天机长老也不得不缄默以对。
梅清渐早在那时便隐隐觉得异样,后来他被困囹圄,封印震荡引起的痛苦折磨越发剧烈,不得不以铁链穿透胸肋三穴,自此深缚地底。囚牢岁月漫长,更能令他静得下心来。回想前事,也就逐一有了论断。
所谓于公,就是以他这神裔之身,镇住了昆仑山的大荒渊。
所谓于私,是免他封印彻底震荡,自此断送清明心智。
梅清渐哑然失笑。虽则铁链透骨,沦落废人,终身不见天日,到底也还是各取所需,算得公平。
他说不清自己是何心境,大约是受过的折辱痛楚实在太多,竟渐渐麻木了。就如一个人整日以黄连为食,尝在口中的苦味是多一分少一分,倒也不大能辨得明白了。
那一抹残存的日光已经渐渐地挪得远了,梅清渐抬起头来,望向远处遥不可及的一线洞口。
方才凌昱前来辞别,字字句句尽是要替他证实清白,重还自由。他听在耳中,却只觉得无可奈何。
……
亦或是,对他还抱有一丝希望?
梅清渐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隐约天光。那一丝希望稍纵即逝,快得几乎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以往他盼望过并肩共战的友人,盼望过坦诚相待的同门,最后却只能从云端狠狠摔进泥里,跌得个粉身碎骨。吃一堑长一智,他渐渐地不愿再想了。
更何况,那是凌昱。
当真荒唐。
梅清渐怔怔地出神,并未留意身侧石壁所投下的阴影里,薄九微微地动了动。
薄九伸出手去,无声无息地攥紧了方才被他抛掷在一边的长剑。当他凝视着梅清渐的身影时,仿佛有说不出的晦暗情绪深藏其中。
此刻大荒渊里光线昏暗,然而他的眼睛深处,却隐约掠过了一道幽蓝光芒。
第32章
踏出天枢宫正殿殿门之时,凌昱悠悠地吐了一口长气。
昆仑山而今的境况,已经比他先前预想的好了许多。
自从天相长老亲自前去追踪妖兽行迹,混沌和穷奇便似是有所忌惮。早先尚有七八个弟子遇害,而近日这一个月光景,已经再无伤亡情况。
几位长老推测,混沌与穷奇多半已经暗中逃离了昆仑山。
凌昱先前只怕穷奇独擅蛊惑人心之术,能够借宁子亁之手,令诸峰长老也失却神智,是非不分。
而今看来,宁子亁虽仍坐着天府峰首徒的位子,却并未继任天府长老。诸峰长老议事之时,他也只能侍立一侧,并未受到多少倚重。
在先前的诸般变故中,他虽撇得干干净净,使旁人拿不住他的错处,可是几位长老的言辞举动之间,对他显见得也不无提防。
现今昆仑山中由天枢长老主持事务,他虽性情急躁火爆,到底仍是公正持重之人。凌昱在师父左右相辅,诸事处理倒也算得上得心应手。
只是几次提及梅清渐之事,天枢长老始终避过话头不作应对,凌昱自忖尚无证据,空口无凭,也难以取信于诸峰长老。
当下打定主意,应当设法寻到天相长老行迹,与他一同追踪混沌为是。
他向南看了一眼。天枢峰山势奇骏,由此看去,更是望之令人心惊的陡峭险峰,此去就是通往天相峰的路了。
天枢峰与天相峰原本相去遥远,但是凌昱一向去得多了,此刻不必深想,几乎自然而然就能拈诀御剑,沿路风物,一应都在眼前。
可是现下到底不比当初。
梅清渐当日在天府峰上虽为他洗脱了嫌疑,可天相峰门下弟子对他的提防照样未减分毫。天相长老不在山中,无人约束他们,更是愈演愈烈。凌昱时不时因公务造访天相峰时,周遭的风言风语、指桑骂槐,当真将敌意摆得明明白白。
他几次想去为江别扫墓,可是以万俟昌为首的几个天相峰弟子,活像是红了眼睛的小斗鸡,死命护着后山不肯让他近前一步。
若是搁在以前,照凌昱的性情,纵使不会一剑夷平了天相峰,也定要给这群小崽子们一点颜色看看。大打出手尚是轻的,无论如何,总要将这口胸中恶气一吐为快。
然而这些时日以来,江别身死,梅清渐受囚,他又在七杀崖下吹了三个月的冷风,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心境已经越发来得沉静了。
以往时常听着的那些恭维谀词,而今回想只觉得不知所谓。旁人背地里的议论中伤,他也一并不放在心上。所谓宠辱不惊,不过如是。
多半都是因着梅清渐的缘故。
一念及此,连凌昱自己都是一怔,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以他而今的心境,只怕还远远比不上梅清渐的冲淡平和。
可他却有些等不及,想要立时前往大荒渊中,将近日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尽数告知于他。
刚拈诀引来佩剑,他又忽然想到一事,忍不住看向了远方的天机峰。
天机长老与薄九都在大荒渊左近陪伴梅清渐,天机峰此时已经成了一座空山。暮春将尽,也不知峰中的梅花林开得如何。
昆仑山中灵气浓郁,比之凡尘的花时更久,现下说不定尚能采到盛开的梅花。若是能给梅清渐带去几束,定能令他舒心。
一时想定,凌昱当即御剑而往。他兴致既佳,御剑之术竟比往日更精,半柱香不到的工夫,倏忽已到了天机峰下。
“……”
随后,他便被拦在了护峰阵法之外。
凌昱以往和梅清渐不对付,因而从未踏足过天机峰。此处的护峰阵法如何化解,他是全然的一窍不通。
他少年时在稷下学宫修学,也曾学过些阵法皮毛,但天机峰上的护峰阵法乃是天机长老亲自所布,用脚趾想也知道,凭他这点微末道行,万万是破不开的。
凌昱叼了根细长草叶,绕着天机峰来回转悠了好几圈,始终是束手无策。
凭他手里这柄羲和剑,原本也能试着闯上一闯,横竖天机峰中空无一人,也不怕阵法警示引来旁人。
可是梅清渐原本就待他冷淡,他擅闯天机峰的事情一旦传了出去,只怕又要引他误会,想来想去,只得作罢。
他长叹了一口气,拈诀招来羲和剑,就要动身离开之时,忽然听得天机峰中嗡嗡阵吟之声响起,半空的风犹如水波般泛起涟漪。
无形无迹的护峰阵法后,陡然穿出了一个御剑而行的人来。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吃了一惊。御剑之人乃是薄九,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骤然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当即借风落地,铮地一声将长剑握在手中,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以往三个月中,薄九朝夕不离梅清渐身侧,哪知今日好巧不巧就能和他在这里撞见。
他这鬼鬼祟祟躲在天机峰外的模样,确然不好解释,一时心下尴尬,含糊应了声路过,一低头就准备御剑离开。
就在这一低头的当口儿,凌昱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时方当西晒,日光尚盛,他脚下的影子被太阳照得老长,可对面的薄九脚下,却只有一团模糊的虚影而已,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摇摆,淡得几乎不像是人的影子。
凌昱倏地抬起头来。方才他仓促间没有看真,此时凝神细看,但见薄九脸色灰败憔悴,一双眼睛飘忽不定,一时看向他,一时看向远处连绵的昆仑群山。
风声乍起,薄九冷不丁浑身一震,叱道:
“——谁!有谁在说话?!你还带了帮手来?”
凌昱拧紧了眉头,提步向他走了两步。
“我没有什么帮手,这里只有我一人。……薄师弟,你哪里觉得不舒服?可要我送你去找天机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