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学宫三千学子,真正拜入师门的内门弟子不过寥寥数百人,难免引人妒恨。
若是天赋异禀者,例如天枢峰门下的凌昱,作为这一辈中的剑术奇才,出尽风头也就罢了。偏偏梅清渐也置身其中,着实受人背地议论。
一来是因为他形貌特殊,招人瞩目,二来,是因他羸弱多病,对阵时连剑也时常拿不稳,教外门弟子甩出一大截去。
天机长老执掌司阵一脉,昔年以紫微七星阵坐镇大荒渊,功勋卓著,受人敬仰。
梅清渐四岁入门,因着幼时体弱,破例在天机宫中长到七岁,方才初入稷下学宫。即使入了学宫,他也远远及不上旁人。
梅清渐时常被学宫先生丢出门外罚跑,严冬腊月熬夜练剑,练得遍身棉衣汗湿浸透。饶是如此,同门切磋却连一场也胜不了。
众人不由得纷纷议论,这不知是妖是怪的小杂种,凭什么跻身于天机峰门下。
先是调侃挤兑,再是折辱动粗。十几岁的少年人原本就有过多的精力无处发泄,更何况有梅清渐这样一个忍气吞声的活靶子。
日常所用的衣袍剑坠被盗,分到破旧的炼丹炉鼎,书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这些在梅清渐身上都成了司空见惯,一旦起了争执,众多外门弟子更是齐齐去寻学宫先生指摘梅清渐的不是。
彼时年幼的梅清渐还不懂得,为何他的形貌与旁人不同,为何学宫先生从来不肯容他近身,为何他从天机峰珍而重之带来的那本阵法典籍上,有人泼墨似的在封皮写就八个大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只道这昆仑山上优胜劣汰,若是能将剑术练得如凌师兄一般好,自然不会再让师尊丢脸。
要说起这位凌昱师兄,乃是天枢峰数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剑术奇才,根骨精奇,遍览整座稷下学宫,也无人能出其右。
可是凌昱的脾气并不甚好。
凌昱幼时命途多舛,阖家十几口人尽皆死于非命。执掌司经一脉的昆仑山天同长老云游在外,恰巧碰上了这桩惨事,方才救了他一命。
最初来到昆仑山的那几天,凌昱直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凶狠小兽,眼瞳里时不时透出通红的狠劲儿。
他不和生人说话,也不和天同长老亲近,看人的眼光阴沉沉的,哪里像是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少年。
天同峰顶的藏经阁中书盈四壁,可是凌昱厌烦这暗沉沉的屋子,他厌恶黑暗。
天同长老找不到他时,往往要寻到天同峰后,才会在某一座向阳的山坡上看到他抱膝发呆的背影。
天同长老年迈,性情亦温平随和,时候一长,不由得对凌昱忧心忡忡。
他知道这孩子身世坎坷,心高气傲,如此一味自苦,难免不会逐渐逼出心魔。可他心疼归心疼,却始终找不到办法和凌昱交心。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凌昱给自己削了一把小小的竹子剑。
不久,天同长老将凌昱送去了司剑一脉的天枢峰。
入门的第一天,凌昱就在天枢峰惊了个满堂华彩。
他天生与剑气相和,天枢长老珍藏的一方亁坤金因他而嗡嗡长吟,天枢峰上下都听得一清二楚。
天枢长老惜才,当下毫不迟疑,将他收进了门中。
这时候,距离他的屠家灭门之仇,刚刚过去了小半年。
凌昱十四岁时,已然成了昆仑山年轻一代中数一数二的精英弟子。
他平日都住在天枢峰,偶尔才来稷下学宫应个卯听听课,学宫先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有时凡间发生妖兽之乱,凌昱也会跟随师长,离山前往各地捉妖。
这一次,他们自山下捉回来的妖兽是一只钩蛇,长七八丈,尾末有歧,生长于山涧深水之中,每当有路人经过,钩蛇即以尾钩住岸上的行人牲畜,吞吃饱腹。
钩蛇生性狡猾,等待着一行人踏进昆仑山门之中,稍有监守松懈,趁机破鼎而出,蛇尾钩倒司鼎弟子,就地逃窜。
凌昱冷哼一声,翻手出剑疾如电转,将钩蛇立毙剑下。
梅清渐最初看到凌昱时,颇有些怵他,便是因为那天他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而凌昱扫了一眼远处的梅清渐,他正在稷下学宫门前挨墙站着,那身白毛儿太过扎眼,一看即知正是众人议论着的那个妖兽小杂种。
凌昱不屑于多看他一眼,将利刃归鞘,倒拎了钩蛇尸体,转身走了。
凌昱三两下处置了钩蛇的尸体,打道回返天枢峰。
他的师尊天枢长老是个暴脾气,自打瞧见了刚自天机峰移居稷下学宫的梅清渐,便心头火气,喋喋不休地叱责着天机长老不该识人不明,收了个妖兽杂种进门,破坏了昆仑弟子的声名。
凌昱听得心里烦躁,将手中擦剑的麂皮随手一掷,淡淡地说:“稷下学宫养着的那一班外门弟子,整日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才当真是把昆仑弟子的声名都给败尽了。”
天枢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凌昱懒得听他的教训,御剑一引,便去了他在稷下学宫的居所。
门一关,将一众上赶着向他献殷勤的外门弟子都轰出去,凌昱正准备打坐修炼内息的时候,忽然看到窗影子上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梅清渐站在他窗外,未敢进门。他听闻这位凌师兄惊才绝艳,原本想要来讨教一两招剑术,可是眼看着那么多师兄都被撵了出来,哪里还敢再上前。
他怯生生地抱着一把剑,孤伶伶地站在凌昱窗下。白衣白发裹挟在漫天的雪沫里,一身明晃晃的白,活像是个小雪人儿。
他就这么在雪地里站了大半宿,没人搭理他。
后半夜,梅清渐抱着剑一步一步地挪回去,抱膝坐到天际鱼肚白。
第5章
第二日清早,众多学宫弟子于卯时起身,辰时晨跑练剑,各人之间互相切磋喂招。
自然是没有人敢和凌昱切磋的,他拎着他的羲和剑绕场转悠一圈儿,看见梅清渐狼狈不堪地连连闪躲,被打得一塌糊涂,驻足片刻,走了。
巳时读过经史典籍,午时便是用饭的时辰。凌昱不喜和那些外门弟子一道用饭,午后,他独自御剑前往天相峰,把这次捉妖事宜禀报了天相长老。
临至出门时,恰巧遇上了天相长老座下首徒江别。当下,两人一道在天相峰上用过了饭,凌昱再次动身御剑,回返稷下学宫。
临进门时,凌昱随意瞄了眼日光,规定未时炼丹习阵,他回来得早了。
哪知道转过影壁,迎面有白影一掠而过,他这才看清是梅清渐独个儿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练剑。
这少年练得一身是汗,浑没留意身旁有人。凌昱驻足片刻,又走了。
这一日的申时,惯例是打坐练息的时候。凌昱凝神运行一个小周天,内府中真气充盈,神完气足,好整以暇地一睁眼,灌耳就是外头的嘈杂人声。
出门一看,是有个外门弟子丢了随身东西,都混赖是梅清渐偷拿,一众人等正在没头没脑地拳打脚踢。
梅清渐抱着头缩着身子,白衫上拳脚脏污遍布,一声不吭。
凌昱道:“滚。”
众顽童轰的一声作鸟兽散。
梅清渐慢慢地爬起身来,仰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站起来深深地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他知道凌昱看不起他。他们都说他是妖兽生的小杂种,而凌昱向来深恨妖兽,众人皆知。他在凌昱窗外雪地里站了大半夜,早就死了这条心,并没想要让他看得起。
刚走了没两步,凌昱在他身后说,“你等等。”
昆仑一门以典籍经义、剑术阵法并重。梅清渐一来体弱,二来遇强先怯,自然难以招架外敌。经由凌昱细细地教导一番,慢慢地也长进起来。
一众外门弟子察觉梅清渐时常与凌昱跟在一处,免不得收敛了许多。
随后不久,入冬渐深,各峰长老循例派遣门下首徒前往学宫看望内门弟子。
旁人大多不过是送些冬衣用物,问问饮食起居。而看梅清渐这厢,却是天机长老亲自下了峰。
原因无他,只因着天机峰门下无人,梅清渐乃是天机长老开天辟地收下的第一个徒弟。
一众外门弟子直如饿犬扑肉,忙不迭地围在周遭摇尾乞怜起来。
天机长老昔年以紫微七星阵平定大荒渊,在三界中声名远扬,他们巴望着能觑一眼长老真容,更盼能在长老面前留个脸熟,往后在公开评比上,说不准竟能侥幸博长老青眼,跻身门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