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焰火都是升空散开,这束焰火却仅仅升起一人来高,随即轰然一声在半空炸散。火星四溅,燎及峰上的林木枝干,登时窜起一丈来高的火头来。
焰色如血,黑烟滚滚,令得众人禁不住遍体生寒。
山林起火绝不可轻忽,当即就有三四个精英弟子御剑而起,还没来得及冲出天梁峰,忽地见那边半空中升起四五只盘旋灵鼎,随着法术催动,鼎中合力降下甘霖灭火。
再看那焰头升起之处,不是天相峰又是哪里?
梅清渐心底骤然发紧,只觉得心跳如擂,愈发强烈的不祥之感有如跗骨之蛆,使他没来由地周身发冷,只顾着将全副精神盯紧了天相峰的方向。
阵声长吟,但见一道剑影冲破护峰阵法,有人落下云头,梅清渐看得分明,那是与他在天相峰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万俟昌。
万俟昌双眼通红,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扑跌下来,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宁子亁冲了几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伏地大哭起来。
“禀宁师兄!江,江师兄他——”
凌昱的脸上血色褪尽,脚下连退了好几步。
方才被魏棣胡乱攀咬诬告时,凌昱尚且没有一丝慌神,然而此时此刻,他颤抖着的右手竟然拈不出一个像样的剑诀,只得发狠地一把抽出剑来掷向半空,踏上剑身时甚而立足不稳。
风声刺耳,转眼已到天相峰中,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黑烟尚未散尽,凌昱胡乱拨开挡路的天相峰弟子,冲上前去。
人群围拢的林间空地中,正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
他从来没想过,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江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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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剧情结束,进入转折期。全文篇幅至此过了三分之一。
第24章
天相宫中静得落针可闻,江别的尸体无声无息地躺在大殿中央。他的脸色青白,四肢百骸早就僵硬透了,死寂的瞳仁犹自直勾勾地盯向前方。
此前死去的昆仑弟子多数都被剖心放血,死状惨烈,不留全尸。江别周身却并无显眼伤口,唯独脸容惨白,胸口深深凹陷了下去,几乎脱了人形——
身为天相一峰的座下首徒,江别的功力自是远非林袅袅之辈可比。混沌妖法将他多年的修为精元活生生吸干,致使他的五脏六腑枯萎殆尽,想必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受尽了摧心之痛。
凌昱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尸身。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要碰一碰江别的脸,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搭在了他的貂裘前襟上。
深黑貂皮上斑斑驳驳洇透了深色痕迹,是血,干涸的鲜血已经凝结成了坚硬血块,触手冰冷。
凌昱想起来,他曾经不止一次见过江别咳嗽呕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却终究没能拉下颜面,对此前的争执做一个了结。
到底是来不及了。
大殿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几个天府峰弟子拖拽着魏棣进来,狠狠地将他一把掼在地上。
江别的尸身太过可怖,魏棣只看了一眼就骇得白了脸色,连滚带爬地扑向宁子亁面前,嘶声道:“不是我!不是我!
“——宁师兄!以我这点微末道行,就算有胆子杀人,我怎么能杀得了江别师兄?!只能是他!!”
凌昱一言不发,甚而不屑于将眼光投向魏棣。偌大的一座天相宫中,只回荡着魏棣声嘶力竭的嗓音。
“——师尊曾有严令,入夜后不得离开天枢峰,可是昨日黄昏时分,我却亲眼看见凌昱偷偷摸摸地御剑离峰,我心下起疑,这才悄悄跟去。他察觉我跟随在后,就对我威逼要挟,只待我一走,立刻就对江师兄下了毒手!
“……他,他和江师兄相识多年,我万万没想到,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在此之前,众人都当魏棣是攀咬诬告,然而他的修为远不及江别也是实情,此刻便渐渐地半信半疑起来。
宁子亁迈前一步,看向了一言不发的凌昱:“凌师弟,你又为何会在天相峰?”
周围一时静了下来,只剩下魏棣喘着粗气的声音,人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尸身旁的凌昱。
凌昱一动不动地盯着江别的空洞双眼,良久才道:“我跟着江别去的。”
众人哗然。
陡然响起的嘈杂议论声仿佛与他毫无关系,凌昱听而不闻,继续缓缓地道:“昨晚戌时,我在天同峰中巡视结束,回返天枢峰时,正好看到江别独自御剑前往天相峰。
“……他近日鲜少离开天相宫,事出反常,我不放心。”
宁子亁皱紧了眉头:“为什么?”
静了半晌,凌昱才道:“他时日无多了。”
凌昱说得很慢,沙哑喉音吐出的每个字都重逾千钧,其中沉郁痛楚,不可尽言。
自从离开大荒渊以来,江别受天梁长老亲自闭关诊治,从此深居简出,除了亲近的同门师弟以外,几乎再不与旁人见面。众人乍听此言,禁不住都吃了一惊。
就在这时,角落里有个人影,微微地动了动。
角落里呆坐着几个面色木然的天相峰弟子,这几人都是江别一手带大的师弟,万俟昌也在其中,方才正是他们将江别尸身搬进了天相宫里。
任由周遭吵闹得天翻地覆,他们始终怔愣不言,连哭都忘了哭,直似是几尊泥塑木雕一般,众人几乎都没留意。
直至此时,万俟昌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想要站起来,没能站稳,脚下晃了一晃就扑跌下去,膝盖重重磕在了坚硬的青石地砖上。
然而他却像是浑然不知疼痛似的,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凌昱,一字一顿地道:“我师兄活不长了,你难道不是求之不得?”
凌昱将目光投向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万俟昌双眼里血丝密布,他倏然指向了江别的尸身,悲愤道:“你对我师兄说过的话,你早忘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你在天相峰中滥杀无辜,出口辱及我师父,师兄不过斥了你几句,你就恼羞成怒,怀恨在心!——我呸!
“我师兄的确是重伤难愈,可你若只当做出这一副兔死狐悲的模样来,就能令师长们信了你的鬼话,你做梦!”
他一口唾沫狠狠啐向凌昱的脸上,凌昱动也没动一下,那一口唾液便不偏不倚落上他的侧颊。
四下里鸦雀无声,凌昱直视着万俟昌通红的双眼,双手十指在袖底缓缓地紧攥成拳,腰间的亁坤金随剑主心境时而滚烫时而冰寒,其中滔天风浪,外人不得而知。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凌昱始终没有动,脸侧的一点温热黏腻便逐渐风干,僵硬而干涩。
隔了好半晌,他慢慢地说:“我没有杀江别。”
昆仑诸峰弟子之中,凌昱的桀骜不驯向来是出了名的,大庭广众之下何曾受过如此唾面自干的奇耻大辱。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是做贼心虚,还是此事当真另有缘故。
就在这当口儿,忽然有个怯生生的嗓音道:“我也见过他。”
那是天相峰最小的弟子,今年才不过十二岁,天真稚嫩,一团孩气。
他躲在自家师兄身后,指着凌昱道:“好几次夜里出门解手时,我都在天相宫外见过他。他紧盯着江师兄的寝殿看,却不进去。”
天相峰门下的弟子虽说修为平平,却都是由江别亲自教导,所言种种,自然比魏棣来得可信。这就像是开了个头。人群中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语,忽然都一个个说了起来。
“山中巡视皆是两人结伴,而他自诩高人一等,时常逾矩独行,也不知都去了哪里。”
“他心狠手辣,去年冬天下山除妖时,有两位师弟中了妖毒,受尽折磨,他却执意说他们也会变异为妖兽!最后那两位师弟死得不明不白,定然也是他下的毒手!”
“他时常口出厥词,说昆仑各峰都比不上天枢峰。”
“天同师伯慈悲为怀,可惜捡回来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魏棣膝行着扑向宁子亁脚下,死死地抓着了他的一方衣角,伏地痛哭道:“——宁师兄!弟子知错伏法,可是,可是你们也不能将真凶逍遥法外!弟子从未杀过人,弟子敢赌上全家性命,在此立誓!”
闻燕声远远地站在一侧,轻声道:“凌师兄,你平日不该跋扈至此。”
凌昱沉默不语,他将眼光从众人身上一个一个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