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儿更欢迎本地大学生子弟,即本地人的儿子。几个有资格列入当地“护官符”的大家族,喜欢让读过大学的本族子弟在村乡镇“刷简历”,不过两三年就可以进县领导班子了。
第二天,冯晨夏让队员上街找当地民众填写调查表,自己却独自留在档案室,翻看本县县志和当地各级政府机关报。
昨天晚上的酒桌上,冯晨夏表现得既稳重大方,又游刃有余。但其实她心里远没有脸上那么云淡风轻。那天从蒋正先办公室出来后,一连数日,冯晨夏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她觉得自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又觉得自己隐约漏掉了什么,干啥都提不起劲儿。
在来乌县前,冯晨夏查了一下历届中都大学团委书记的情况。不出意外,几乎全部是男性。唯一造成“异常”的那位女性,目前是中都大学副校长。冯晨夏发现这位副校长简历里,担任过的唯一一个正职职务,就是本校团委书记了。
也不奇怪啊,本来中都大学和华清大学团委书记就不是给在校学生当的,这个职位是副厅级呢,且担任过此职,未来的仕途会通畅太多太多。
那本校学生会主席呢?冯晨夏查了后发现,情况比团委书记好多了,女性比例居然接近15%,比团委书记不到5%的几率高多了。
当然,高几率也是有代价的,比如说,学生会主席的仕途发展就很一般。至于那几个女性学生会主席,冯晨夏发现毕业后,她们已泯然众人矣,没有什么消息了……
冯晨夏不相信这些可以被选为学生会主席的女性,在离校后会突然变得无能,或突然变得低情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社会里有某些东西,比大学这个“准社会”更有效地阻止了女性仕途上升之路,甚至根本就不给女性提供踏上仕途的机会。
那么,那些已经挤进仕途的女性,都在做什么呢?
冯晨夏先翻了翻本地机关报,对着整理好的乌县女性官员名单,寻找她们在媒体上的踪迹。
平时,女性官员的新闻几乎没有,要找她们的新闻,得在各个节假日前的报纸上找。
这不,今天的报纸,报道了那个财政局张副局长,陪财政局正局长(男性),去看望县里的贫困家庭并亲手送上“温暖”。在这篇报道里,张副局长这几个字只出现过一次,连她的全名都没有出现,报纸上的配图也没有她的身影。
其他女性官员在这几天的报道里,最多是提一两句,没有一个是报道的主角。
冯晨夏笑笑,又翻起了故纸堆。
在去年的三八、五一、八一和春节报道里,她终于找到了不仅文章主角是女性,报道图片也配了女性照片的新闻。
三八妇女节的报道主题,大多是《XXX鼓励女性传承华夏传统美德》,副标题是:女性要恪守传统美德,自尊自爱,尊老爱幼,勤俭持家;或者是某位女性干部给某位女性发放《五好家庭》奖状,表彰她数十年如一日伺候瘫痪在床的公婆……
五一劳动节的报道主题,略多了一些女劳模的报道,但是里面一定会有:“某某努力干好本职工作之余,也不忘自己的妻子和母亲身份,努力练就‘平衡术’——即便工作再忙,即便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她也不忘早上为丈夫和孩子准备温馨的早餐。晚上回家晚,不能为家人做晚饭,她觉得非常内疚……在人生的天平上,事业一边的砝码有多重,她家庭这边的砝码就有多重……虽然工作上取得了一点成绩,但她从不在家趾高气昂,她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是妻子和母亲,而不是XXX……她说,自己最成功的角色不是XXX,而是妻子/母亲!”
五一过后,经过三个月的沉寂,在八一建军节,女性官员终于又能上报纸甚至上头版了。她们忙着慰问军嫂,表彰军嫂在与丈夫分居两地时无怨无悔,还独立担当起孝敬老人(专指男方父母)和抚育子女的重担……然后再给军嫂们发个“最美军嫂”奖状。
那些地位更高的女性官员,会有什么不同吗?
冯晨夏知道华夏唯一一位正国级女性官员是XXX的妻子。某个报道是这么说她的:她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站在她男人身后。在她男人去世后,她勇敢地维护她男人的政治遗产……
其它副国级女性高官,除了在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八一建军节,和其它女性官员一样激励女性自尊自爱,鼓励女性做尊老爱幼的传统又时尚的“新时代女性”外,还是会参加一些其他活动的。比如说,出席一些国家间“科教文卫”之类的活动,或者在外事活动时,代为传达男性高官对国外首脑的问候;在国内活动中,她们还会关注一下全民健身运动和“宗教工作法治化”……
看着这些报道,冯晨夏一个人在档案室里笑得停不下来。
第13章 有时候绝路也是人生一条路2016
节后返校,冯晨夏忙着上双学位要求的必修课、选修课,忙着参加各类学生社团和研讨会……她一边忙,一边觉得惶恐。
这次社会调查规模小、时间短,队员们不需要每人都写调查报告,只需要将资料汇总,让冯晨夏一个人动笔。但是冯晨夏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这次的社会调查报告应该从什么角度去写。
忙着,晃着,小半个月就过去了。
周五下午,冯晨夏被一个同学叫住,说蒋正先教授让她去他办公室。该来的总会来,冯晨夏也没时间多想,直接去了蒋教授办公室。
实际上,这几天一直在观察冯晨夏的蒋正先,对她的印象好了不少。
冯晨夏社调结束后没有再张罗什么活动。院里或者班里的活动,交给她,她就去办;不叫她,她也不过问。社调给她带来的迷茫感,反而让她看上去沉静不少,隐约有点“政界女性种子选手”的模样了。
在蒋正先看来,最合适的政界女性,必须是那种有能力表现出自己的本事,但同时又能暗掩野心和自身光芒,让人不觉得“刺眼”的女性。这样的女性,应该小心翼翼地站在舞台聚光灯周遭的光晕里而不是焦点中,从事着必须做但又不抢风头的工作,忠心耿耿地为“主流社会”添砖加瓦……
蒋正先是个什么人啊?他当年也曾想逐鹿政坛来着,毕竟在面对权力时,能不心热、不心动的人不多见。蒋正先心里很是鄙视那些对权力没有任何欲望的人:连权力梦都不敢做,怎么可能干出什么大事业呢?
可惜,他蒋正先自己的性格和机遇,都有不足之处,导致他成为一个“失败者”。
先说客观因素吧。其实政界人物和地里的庄稼一样,都是“一茬一茬”出产的,每茬之间最少隔着10年。在某些高级层面上,也许要隔十五年到二十年。换而言之,你说你是好种子,但是政坛就那么大,其它人不挪位置,就没地儿种你了,你再能干也是白搭。所以政坛是要讲天时的。
二来,政坛也是需要“团队作战”的。所以我们会看到动荡时期,如战争时期,领袖人物从一个团队、一个学校甚至一个班里涌出。在这样的年代,如果不能做个引领者,最重要的是survivorship,而不是leadership。你需要做的是找对人,跟着走,当一个能活到胜利的追随者,然后靠长寿取胜。这样即便当不了“国级”、“副国级”人物,也至少可以成为“一方诸侯”;在和平时代,则是讲究“垂直渊源”。如果某个群体,比如说某个地方或某个组织、某个院校,出了一个高官,则这个地方、这个组织或这个院校,会形成一条“人才爬藤”,顺着这个藤,源源不断地产出高官。
蒋正先没赶上时间的趟;身处中都大学,又没有赶上院校的趟;再加上他本人的性格特征,因此只好在教书育人的路子上蹉跎下去。
看着走进办公室的冯晨夏,蒋正先并没有“慈祥地”让她坐下来,而是直接问了个最基本的法律问题——
“法律是什么?”
“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冯晨夏没想到蒋正先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缓了一会儿回答道,“法律是一种非常有力的统治工具,对于和平时期尤为如此。”
如果是一般的法学生,被问及这个问题时,不会像冯晨夏那样给出这样的“标准高考答案”,而是会洋洋洒洒说上一大堆。但是蒋正先却明白,这个最简洁的回答,其实是最能直指法律本质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