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妮小心地掸落纸上浮土,“没事没事!”
“你手都红了呀,对勿起!”
这人和几个行人一道帮于妮把散落的纸拾起来,于妮道谢,一张张整理好起身向医院赶去。这次她不敢跑了,双腿紧倒腾。
中友会社仓库,力工们正在重新分装棉花。朱启臣把史行拉到没人处,把一张纸塞进他的手中,低声道:“今朝下半天平冈会带你去药厂,你照着上面药名的弄出一车药。”史行一听让他单独办,而且是在平冈的眼皮底下,这也太危险了!转身就要走,被朱启臣紧紧拽住,“你可是杀过……”史行捉住要害,不敢再动。朱启臣继续,“昨天那个司机记得?那是老张,他会配合你……过会你和他去沪西送趟货,熟悉熟悉。”
史行的心突突的,喉间干涩,“朱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你弄这些干嘛用……我就算死也是个明白鬼……”朱启臣盯着他那双诚恳的眼睛,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朵,“前线……药品……”
于妮终于到了玛格丽热医院,喘息如拉风箱。她拉住一个带手表的护士,缓了两口气问:“请问几点了?”
“……快十一点。”
“谢谢。”于妮跑了两步又退回来,“请问院长办公室怎么走?”
……
于妮沿着甬道往院长办公室所在小楼快步走去,前面一张石椅旁,一个眼睛上蒙着纱布坐着轮椅的病人正狂躁的用拐棍抽打护士,嘴里用日语喝骂着。那个护士不敢躲避,脸上红肿,眼角处有几道血痕。显见这日本人对双目正常人的愤恨。只听那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喝道:“拿水。”又用拐棍狠狠敲了护士一下,护士踉跄着跑了。
于妮抱着文件经过,注意着路边石椅,又瞥了眼那个日本人。恰有人路过,于妮呼出闷气走了。进了办公楼,她边擦干汗水整理衣襟,边打听着走向院长室。这家医院很干净,显见是有钱人来的,职员也都很和气。到了院长室门口,她的嗓子有点痒,努力压下咳意,稳了稳心神,敲门。
开门的是个白人,于妮楞了一下,用中式英文问好:“您好,我是华先生的助理,先生让我送文件过来。”
“你好,华先生一直在等你。”院长把于妮往屋里一让,回到沙发坐下。
于妮紧张地把文件递给华先生,诚恳认错:“对不起,我来迟了。”华先生抬手看表,又瞧了眼于妮红透了的脸颊,没说什么。接过文件递给院长,用流利的英文道:“我了解到贵院需要更换一批床单被罩和护士服,我们可以提供上等的棉布。低于市面价格,作为交换,只需用贵院的渠道帮我们购买一些药品……这是清单。当然,如果玛格丽特医院有意愿跟汇友社合作,我们也会带给医院需要的资源,同时帮助贵院的医护人员解决生活上的一些困难。”
院长挑眉,接过清单仔细看了一遍,“华先生,您的这些药品有很多是用于外伤……比如盘尼西林,这是紧俏的救命药,您是否愿意说明这批药品的用途。”
于妮英文不太好,听得半懂不懂。但大概意思明白了,药?我们公司还做药品生意?只见华先生微微叹口气,苦笑着道:“现今上海都被封锁了,中国人的物资既不好进也不好出。霍克先生,请您理解,我这贸易公司也很艰难啊,客户有什么需求,我们当然都尽可能去争取,能成一单是一单。”
院长霍克点头,又翻了翻资料,向华先生伸出手:“目前很多机构都加入了汇友社,我会综合几个董事的意见认真考虑。”
“还请尽快答复。”
“当然。”
……
华先生带着于妮走出小楼,院子里那个日本人独自坐在轮椅上美滋滋喝水,挨打的护士不在。于妮眼睛一转,和华先生渐渐撇开一点距离,贴着轮椅走过。她的左脚似乎在走动间抬高了点,力气打了点,总之是狠狠地与轮椅下面的横梁亲密接触。轮椅猛地向前划去,日本人身形一晃,杯子里的热谁全洒到他脸上,疼得他哇哇大叫。轮椅哐一声撞到石椅,那个日本人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于妮恶作剧得逞,得意憋笑。华先生闻声回头看了眼日本人,又看了看于妮,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步伐。
小汽车驶离医院,华先生斟酌着开口:“于小姐,你是个不错的姑娘。工作认真负责,还有一颗朴素爱国心。”于妮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被华先生瞧见了,很怕他认为自己惹了麻烦开掉自己。只听华先生道:“有爱国心是好事,但是万事要量力而行……做事情切忌鲁莽,这样会带给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于妮脸一红,想起自己几次都是鲁莽承诺一些事情,又总是办砸锅。今日送文件也晚了……华先生不但没有责怪自己,还语重心长地教自己做事,“谢谢华先生,我今后一定注意……再不会给您添麻烦。”
华先生笑了,“什么麻烦,年轻人有热血是好事……现今的中国就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另一个有着朴素爱国心的青年坐在卡车上,耳边是司机悠闲哼起的江南小调,后面跟着一辆拉货卡车。
一颗颗枯树从窗前掠过,光秃秃的枝干在眼前招摇,间或有一枝撞在车窗上,枯叶滚落。对于铁皮卡车来讲,枯枝枯叶是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就像现今的中国。
中国老了么?史行这样问自己,大明过后的几百年,中国真的脆弱到只能任曾经的东瀛小国宰割?他瞥了眼仍在哼着欢快小调的老张……也许,中国还没有老。现今的中国虽然有一部分人投向日寇,有一部分人保持缄默。但还有无数的新鲜血液正在浇灌中华大地!前线,仍有无数战士在同日本人交战。
史行握着手里的通路证,终于明白朱启臣无限压缩货物的意义,他想节约一张通路证。就是这样一张薄薄的纸片,可以打开日军关卡,可以将前线战士紧缺的物资送出去。
第27章 Chapter27
在这一刻,史行有了一种使命感。他无路可退,虽然有朱启臣拿着他杀日本人这件事的原因在内,但更多的是他不想退。有谁愿意失去自由?芳琦曾经这样问天。对史行来讲,正义和信仰不容他退步。面对国难,作为中国人惟有前行,全力前行。
史行初到上海这片沦陷之地就想逃离。当他意识到这里和大明距离的不是地理上的路途,而是跨越了时间和空间时,他曾经失落彷徨,曾经麻木自己做个“孤岛模范良民”,不闻、不睬、不关;也曾坚强奋起,盼望未来能在上海谋个差事赚点钱,从此和于妮岁月静好。
但此刻他有了使命,就像杀日本人一样,做这件事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风险,或许还会连累于妮和风来。但青年书生史行愿意咬紧牙关全力去做,救国,不分时间和空间,这片土地依然是大明子子孙孙的繁衍之地,依然是中华民族的天下。他不仅仅是大明人,更是一个……中国人。
卡车到了沪西,关卡设置了检查站,有持枪的日本宪兵站岗。宪兵拦下卡车,检查车辆和物资信息,史行用日语一一答了,又按照朱启臣的吩咐出示工作证和通路证。工作证宪兵只粗粗看了一眼,重点检查通路证。确认无误,宪兵收起通路证,挥手放行。
他们的两辆卡车刚开走,后面又有一辆卡车跟进,司机掏出工作证和通路证递给日本宪兵。司机的手又黑又糙,还有裂口,像是常年暴露在日头下,经过风霜雨雪。
……
小汽车行驶在公共租界东区坑坑洼洼的洋灰马路上,不时绕开弹坑。史行透过车窗向右手边望去,烧焦的木头,破席子混乱地堆叠着,这里似乎曾经是棚户区。在八月到十一月,近五个月的战火过后,不知这里的人还残存几何?有多少孩子失去父母,又有多少鸳侣诀别。
有穷苦人带着孩子在里面穿梭,捡拾尚能用的东西。对于穷苦的难民来讲,一切废物都有变废为宝的可能。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情景,曾经他和于妮还有风来三个人就是这样和难民们一起搭起棚子,建起新棚户区。
战争的打击是不分贫富的,实际上很多时候拥有实业的有钱人要比穷人蒙受更多损失。自这再向东开就是著名的杨浦工业区,众多工厂云集。在中日两方军队的交战中,战区内的工厂基本都遭到了破坏,这些企业主无不遭受巨大打击。但这并不是结束,日本人正在一步步接收工厂,蚕食中国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