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对方没有提前放手,我必以同等的信任回报他。
没有了格塔,守卫队前来探望的频率明显低了许多。不过亚伯并不在意:这种时候,守在格塔身边等他康复才是最重要的。自己现在终日困在城里,屋子都有庇护之力,又何必担心安危?唯一让他挂心的是上一次在梦境里看见该隐哭得一塌糊涂的模样,每每回忆起来,免不了一阵心惊肉跳。
该隐那种崩溃的状态着实把他吓到了。
但是此后的几日,他再没梦见该隐,也不知道那梦境到底是不是“现实”。但那种诡异的预兆感死死压在亚伯的心头,让他好几天没睡好觉。
站在日光明朗的院子里,亚伯闭上眼睛,任由暖洋洋的阳光落在自己的脸颊和发顶,静默地感受着其中的温热与宽宏。
脑中一片纷杂,却捉不住其中的片段。
无数思绪从罅隙间不受控地溜走,这种失控感让亚伯微微皱起眉。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剧烈的恐慌席卷他的脑海。
亚伯猛地睁开眼睛。
雨水的湿润气息裹挟着凉风从城外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叫。
赛特凝视着窗外风雨欲来的漆黑天色,手中的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深褐色的咖啡。
通报者顾不得礼节,推门而入:“阁下,异常者突然攻进来了!”
“往外来者暂住的区域去的?”
赛特的描述过于精准,通报者不由得有些惊奇:“正是这样,阁下。”
赛特的语气不慌不忙:“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乌云从东边飘来了,不过雨势不大。”
“城西的麦田呢?”
“麦田那一块似乎没有下雨。”
“我知道了。”赛特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外来者吧,他恐怕撑不了太久。”
“好的,阁下。”
前面的人脚步匆匆地先出了屋子。
赛特回头望了一眼红砖墙上的黑白画。
他举起了自己的咖啡勺。
深褐色的液体滴落在咖啡杯里,将先前搅起的涟漪撞碎。
勺子对准了画作,微微一转。
左白右黑的画作自发旋转起来。
九十度。
一百八十度。
左黑右白。
赛特满意地点点头,将勺子重新推进咖啡杯里。
该隐脚尖一勾,手上的锁链向下坠落时,只在地上拍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梅里亚呆呆地站在一旁,神色恍然,显然还沉浸在该隐制造出的幻象之中。
不过那些都不是重点了。
该隐分明听见了亚伯的喃喃自语。
他此刻身处异常者聚落的地下,无论怎么想,“听见亚伯”这事也有点太离奇了。
可他真的听到了。
该隐屏息,试探着倾听其中的细节。
一声压低了嗓子的吼叫。
衣料摩擦。
皮肤接触硬质平面,大概是地面。
剧烈的心跳声回荡在该隐的脑海里。
风声。
脚步,步伐凌乱。
一声压抑的低呼。
该隐猛地察觉了异常。
但是太迟了——
“死吧!”
有人低吼一声,声音骤然变大。
该隐想起了梅里亚所说的“预言”。
“清除”?
他们的清除目标难道是亚伯?!
脑中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几乎压倒了该隐其他所有的感知系统。
他翻身从所在的草垛上跃下,撞开地下室的木板门,向着城里奔去,完全顾不得披上黑袍。
赛特赶到的时候,医护人员早已开始对亚伯做紧急处理,满地的血液把翠绿的草坪染得一片斑驳。
有那么一瞬间,赛特感受到了心悸:“亚伯?亚伯?”
亚伯的脖颈上同格塔一样,缠了厚厚一层白纱,此刻虚弱地垂首,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赛特转头去问一旁的医师。
“脖颈上有撕裂出血,所幸异常者没有用武器,所以不算太严重。”医师尽责地汇报,“但是现在有不正常的发热和抽搐,我想他这是感染了和格塔阁下一样的毒素了。”
“怎么解?”
“城里人我们还能试试贝里殿下的祝福,城外人没有接触过贝里殿下,估计承受不住。”
“没有其他方法了?”
“您可以这么说,没有其他稳妥的方案了。我们现在还是先把他送进室内,再观察……”
外围又传来一片骚动。
“异常者!”有人尖叫。
一个影子落到赛特的身边——准确来说,是亚伯的身边。
一个小护士转身就跑,激起一片溃逃之势。守在外围的士兵立刻举着□□攻进来,却被赛特抬手劝退了。
代言者仰脸,眯着眼睛瞧了瞧天空中的稀薄云层,又满不在乎地蹲下身。
该隐原本正在检查亚伯的身体,留意到赛特的动作,立刻将亚伯拥进怀里,警醒地打量着对方:“你到底是什么人?”
“贝里殿下的代言者。”赛特自我介绍道。
“为什么针对我?”
“我什么时候针对你了?”赛特迷惑地问。
该隐不想和他废话,转而又去查看亚伯的伤势。
“皮外伤。”赛特在一旁开口。
该隐用余光斜了他一眼。
“但如果你不尽快把他送出白夜之城,他恐怕熬不过今天。”
“怎么回事?”
“异常者的牙齿里藏了东西。”赛特指指自己的牙齿,“幸好城里的防护工作做得好,没让他完全得逞,只是有一部分毒素渗进去了。亚伯不属于这里,根本抵抗不了这里的病毒,最多一天,最短半天,他就又要承受一次死亡的苦楚了。”
又。
“你的所言没有谎言?”该隐问他。
他的表情很严肃。
赛特笑了,但语气也很严肃:“我所言者,是真话亦是全部的真话。”
“谁想让我死?”
“贝里殿下要你死。”
“为什么?”
“时间会解答一切。”
该隐握紧了亚伯的手。
无人回应。
亚伯全身发烫,脸上散步着异样的潮红。
阳光已经从云中显出。第一缕光线落在亚伯的发顶,将那湿漉漉的亚麻色卷发映得泛起柔和的光泽。第二缕光线落在该隐的肩上,皮肤由内而外点燃,将衣服灼出了一个小洞。
“你带他走。”该隐开了口。
“……不行。”
一个低微的声音打断了赛特将要出口的“好”。
亚伯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还是执着地否定道:“该隐,你不能这样。”
他的嗓子隐哑,只能发出气音。
“我可以。”该隐自我肯定道,“你要尽快从白塔离开,不然就会有危险。”
“可你会死。”亚伯抓住对方的手,但已经没力气用力了。
“如果像蛾摩拉一样,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该隐宽慰他。
“你别这样,我的存活……”亚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能继续开口,“我的存活不能建立在你的死亡之上。”
“没关系,我愿意。”
亚伯短促地笑了一声,但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我不愿意……”
“这可由不得你……如果阳光没有用该怎么办?”后半句话是该隐对赛特问的。
“不会的,阳光是最好的除菌剂。”赛特这么回答。
他的这番讽喻让该隐的神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沉静地颔首:“我该去哪里?”
“城外西面的农田。”
“你先带他回室内。”
亚伯被他们的自说自话气得头晕,从该隐的怀中翻身出来,摔坐在地面上,愤怒地喊出了声:“你们——凭什么忽略我的话?”
“我不能让你死。”该隐蹲下来。
他望见亚伯不可思议的表情:“所以你让我看着你死?”
该隐的下颌抵着亚伯的前额,小声告诉他:“我们不一样,亚伯,我罪有应得。”
亚伯听不懂他的意思,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你说清……”
但该隐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他的后背已经开始渗血了。焦黑的皮肉和鲜红的血液在皮肤上画出一片怪异的纹路。
“该隐!”
“同他告别吧,亚伯。”赛特也蹲在亚伯身边,劝慰道。
他这话激得病人又一阵急促的咳嗽。
亚伯剧烈地喘息着,双臂发软,几乎撑不住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