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声密集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诸僧低沉的吟诵声,一个上午很快便这样过去,午膳也是留在佛寺中用,都是白面米饭,没有一点油星。崔琉突然挨到薛棠身边,神秘兮兮地拿出了一个包在油纸里的东西,“看看这是什么?”
薛棠正想伸手去拿馒头,一闻这里面的香味,便认了出来,“饆饠,还是蟹黄馅儿的?”
崔琉笑道:“我就知道今儿晌午吃这种干巴巴的东西,所以让婢子先去西市买了这东西,还热着呢,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薛棠看了眼正襟危坐的崔皇后和汾阳长公主,摇了摇头,“不用。”
她当自己傻吗,在佛寺里吃肉,崔皇后本就不大喜欢自己,让汾阳长公主也产生偏见,那就得不偿失了。
崔琉手一动,这纸包便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也适时“哎呀”一声,“怀宁,你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来,被指名道姓的薛棠成了“众矢之的”。
“蟹黄饆饠呢。”崔琉捡了起来,举在手里,“啊呀,原来你居然偷偷带吃的来佛寺,这可是大不敬,辜负了我姑姑还有长公主殿下的一片苦心……”
“五娘。”崔皇后正色道:“既然知道你还拿在手里大声说出来,还不赶紧扔了。”
她没有承认这是薛棠私自带来的东西,但不承认便是承认,语气也谈不上多严厉,照例是众人印象中那温柔知礼的国母。但自从薛棠上回“不小心”听到她给皇帝床榻送女人的话,现在看见她这张典雅贤淑的脸就感到十分膈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是崔琉的姑妈,胳膊肘自然往内,薛棠站了起来,行了一礼,正欲出口解释,汾阳长公主笑着开口道:“这两个孩子都不懂事,咱们不用多做计较,大家继续用膳便是。”
秦国夫人也道:“小女不懂事,冒冒失失地就说了出来,还请皇后和长公主殿下恕罪。”
崔皇后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意,“都是小事,不用这么认真。”
崔琉回头朝薛棠得意地笑了一下,依偎到秦国夫人身边去了。
薛棠知道这笑里的含义。她在暗示,自己的母亲是一品诰命夫人,姑妈是皇后,还有一个长公主看在两人的面子上替自己说话,那薛棠呢?哪怕被冠冕堂皇地封为县主,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自她六岁起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而后的七年多崔琉一直时不时通过各种举动来强调或暗示。说实话,薛棠觉得她像个吃不到葡萄炫耀石榴的小孩,实在很没趣。
薛棠重又坐了下来,没理她,毕竟肚子还是要填饱的。
大云寺领了官粮接济灾民,过了午膳崔皇后她们便在寺前分放米粥。从山上至山下的千百级台阶上都站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一眼望下去乌压压地看不到边。这不像上午只是安安静静跪拜便完事,是又脏又累的活,不少夫人们借口有事回去了,崔皇后自然留了下来。
薛棠帮着倒粥,崔琉跟着她的姑姑,却只拿着把团扇遮着脸,指挥着小沙弥。
这些灾民千里迢迢到京城逐食,以往在穷山恶水之地,看到的不过是乡里恶霸、县衙老爷,在此之前,都以为“皇帝有个金锄头”,哪里能见到什么光鲜亮丽的贵人,骤然见到在那发放粮食的居然是当今皇后,有些人连粥都忘了舔,都愣愣地看着她。
崔皇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几步,让沙弥和尚们打头阵。环视了一圈,见薛棠在后面忙,便走过去道:“怀宁,这里粮食不够了,你去佛寺后院拿点面食来。”
薛棠见那木桶里的米粥还有大半桶,还够分发好一会,正疑惑着,崔琉直接跑过来夺走了她手里的木勺,“怀宁妹妹,麻烦你走一趟,这里我们来做。”
感情这还来抢饭碗。
薛棠懒得计较,道了声“好”,往后院走去。
她举着木勺正觉得手臂酸,正好借机休息了会,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后院,却发现这里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全寺的和尚们差不多都在山前了,唯一个穿青布衣衫的胖和尚四仰八叉地谁在地上。
薛棠欲去推醒他,忽然听到了屋内有谈话声,压低着嗓音有些听不清楚,只听到一些七零八落的字眼。
屋内用麻绳绑着两三个和尚,一人的前额上还带着血迹,连一个宫中的侍卫也混在里面。五六个灾民正拿着一个大布袋,将屋内那些热腾腾的汤饼馒头装在里面,离得最近的一个蓬头垢面的灾民嘴里还叼着一个,转过头便对上了薛棠的眼。
他嘴里的馒头“啪叽”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蔺湛:她难道不是故意喝了酒在路上埋伏我吗?
薛棠(一脸懵逼):大哥你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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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薛棠往后退了一步,踩在那胖和尚的手上,“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同时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一回头,后面不知何时也冒出了两三个手执木棒的灾民,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薛棠:“……”
她微微冷静了一下。
能一下子放倒这么多人,这绝对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突袭。
因后山缺乏防备,这些人应当是趁乱从后山上来的,打晕了守门的侍卫和和尚后,准备裹挟着粮食逃跑。听闻近日长安西市的万年县有地痞无赖假装灾民,怂恿他们作乱,她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一伙的,但一定对财物感兴趣。
薛棠将腰上的荷包扯了下来,将里面的玉佩、钱财等物全都拿了出来,放在地上,然后忙不迭地退后,看着这些将她团团围住、如狼似虎的灾民,“这些你们都拿走,我、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她放在地上的东西很快被席卷一空,那些人看都不看就揣在怀里,对视了一眼,冲她说了一句话。
薛棠快哭了,他们说的哪个地方的方言,居然不是长安官话,一句都听不懂。
他们似乎还不满足,又将目光移到她腰上。薛棠伸手一摸,玉的触感冰凉滑腻,上面有凹凸不平的刻字,是蔺湛给她的腰牌。她刚要拒绝,转念一想,又干净利落地将腰牌也解了下来,果然也被他们拿了去。
他们应当不识字,认不得这腰牌的主人。
但身上值钱的东西,彻底没了。
这些人凑在一起说了几句话,冷不防抓住了薛棠的袖子,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抽出来,奈何力量悬殊,只能被拖着走了一段路,后山还有接应的人,薛棠定睛细看,发现这几人的穿着有些熟悉,就是那些来这里讨粥喝的灾民。
他们身边还有一辆不知从哪搞来的破旧驴车,从后院偷来的食物成袋成袋地往上面放。这些人见薛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逃不到哪里去,便加派了人手把布袋装上车,只留一人看守。这人又拿了条两指粗的麻绳,将薛棠的双手捆了起来。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五指指甲发黑,掌心皆是老茧,脸上皱纹横生,只有苦相而无凶相,同那个每天在长安城门口卖野菜馄饨为生的老伯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绑她也是系成了一个朴实的死结。薛棠挤出了两滴眼泪,低声抽泣起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不停道:“这位大伯,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刚刚还给你们分过粥,我想回家,我爹娘在等我……”
她念了好几遍,念得自己都麻木了,本以为这位大伯听不懂,未想他瞟了她一眼,用一口带了口音的长安官话道:“你别动歪主意,俺们就不杀你,俺们绑你,只是求个保命符。”
薛棠一听有戏,再接再厉,“京城中有救济粮,这里又是天子脚下,你们何必冒这个险呢?”
他不无愤懑:“天子脚下?天子修一个宫殿的钱够我们整个县的人过活十年,这一点的粥里,还是掺了沙子的。”
薛棠沉默。
有些地方她听不懂,但照大概的意思,此人应当不知道她身份,见她穿着华贵,便以为是宫中贵人。
远处几个人朝她们这边大声喊了几句,大概是让这人别多说。他果然闭上了嘴,俯身去绑薛棠的腿。
薛棠环视了一圈,见他们所站之地旁边是一个陡峭的斜坡,其下草木葱茏,不知深浅。如果跳下去,还有一丝存活的可能,但跟着他们走,且不谈大理寺会不会看着自己县主的身份买账,就这样跟这些男人度一夜,也够崔琉作好几篇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