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一时无言,良久,莞尔一笑道:“……傻瓜。”
第29章 遇萤二十九
离京都十里之外的皇家慕雪山庄中,佛塔林立,屋檐如飞鸟起伏,在茫茫林海中蕴意着古味。
京都的人们都知,在这座宛若世外桃源的山庄中,里面住着大御的老皇帝。
老皇帝名为陈世晟,在十余年前退位让贤,宣景华帝上位后,便隐居于慕雪山庄,寻常不轻易回京都。
景华帝奉孝道,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便会领着皇家亲眷,世家重臣前去慕雪山庄,看望老皇帝。然老皇帝甚少露面,从前也只宣召过景华帝与绮罗二人而已。
是日,公主府外车架行仪已备妥,只等着绮罗公主上车,便往暮雪山庄去。
……
长廊下,绮罗捏着一根芦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缸中的鲫鱼。
青玉神色为难,劝道:“殿下,马车已经候了半个时辰了,圣上与王公们已经动身前往暮雪山庄,就等着您一个人呢……”
“急什么。”
绮罗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大家此时都往山庄去,路上拥挤不堪。我不如等到日暮时分再动身,也算给他们让让路,多么体贴,多么善解人意!”
“……”
青玉唇畔微翘,嘟囔道:“您什么时候让过人啊,您就是不想去……我不管了,我管不了啦!萧大哥,你来劝吧。”
说罢,不待萧远候作答,飞快便走了,只落下一句:“我在车上等着公主与你。”
萧远候:“……”
还不待他开口,绮罗就蓦地挥一挥袖,捂住耳畔,果断道:“我不听!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
萧远候无奈叹气,拨开她的双手,并不劝她,而是先问道:“那位是公主的生父,公主为何不愿去。”
绮罗双眸微阖,静默一瞬,才扬开萧远候的手,雾眸似霜道:“是,他是我的生父不错,可他养过我吗?自从我三岁起,他便把我丢在宫中,不管不顾。皇兄带我去瞧他,他开口就是数落我的不是,一数落就是十七年!整整十七年哎!”
“……”
萧远候一默,不知为何他觉得,比起老皇帝的不管不顾,公主似乎更气的是老皇帝的数落。
绮罗长叹一声,缓了口气,又接着道:“像这般无情无义的父亲,即便是违背圣人之道,我也不愿认。”
闻言,萧远候陷入莫名的沉默之中。
绮罗一顿,问:“萧远候……你觉得我错了吗?”
说罢,小心翼翼地瞧萧远的神色,出乎意料的,他平静地摇了摇头。
萧远候语气低沉,缓缓道:“生而不养,的确愧为人父。公主无错,只是生错在了帝王人家。”
闻言,绮罗眉间微讶,哑口无言。不曾想,萧远候竟会做出这番感叹,绮罗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萧远候,你父母待你万般好,缘何听你所言,竟有一些……”
有一些耿耿于怀,暗流涌动般。
“……”
萧远候回过神,敛眸道:“没什么,只是触景生情,才故作感叹……殿下,您若是当真不想去,便不去吧。”
“我……”
绮罗眉间微凝,神色迟疑。
许久,她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声音越来越低道:“听闻他近日生了一场大病,我还是去瞧瞧吧……”
萧远候笑叹一声:“……”
到了暮雪山庄中,见飞鸟起伏,锦蓬如絮,在山林间浮浮沉沉。古木阶梯上,景华帝沉眸念了几句来迟的绮罗,便命皇家亲眷们在外等候,领着绮罗入了阶上的佛塔,去拜见老皇帝。
萧远候立在公主府的仪架旁,忽然听得亲眷们之中有人在低声议论。他听力敏觉,隐约听到——
“……听闻那位对长公主素来不喜欢,也难怪长公主不愿来了。”
“嗨,你初来京都,有所不知啊。那位不喜欢长公主,是有本可追的事……”
“哦,这倒怪也,究竟是为何?”
“听闻,长公主并非那位的亲生女儿,而是先皇后与他人……”
“……”
萧远候面色微凝,沉肃下来。
江照左忽然轻咳一声,打断了这窃窃私语。然抬眸望向江照左,见他亦是满面沉凝,仿佛也是第一次听闻这等荒诞之言。
“……”
江照左心中的确是掀起些许波澜。
他久居姑苏,只知晓老皇帝隐居山庄,不甚回宫,却不知晓京都中还流传着关于绮罗的这道传闻。不管这传闻是真是假,于绮罗都绝非好事。
江照左清眸微凝,已有些许思量。
佛塔中,法相森严,香烟缭绕。金丝蒲团上,老皇帝陈世晟眉目威严,端正而坐,朝着佛像祭拜。有得道高僧在像前诵经,佛语高深,晦涩难懂,然偶尔听得一言半语,也是颇为受益。
景华帝与绮罗立于他身后,等着诵经完事。
终于,待落完最后一礼,高僧退下。老皇帝缓缓回身,深目扫视二人一眼,开口便沉声道:“绮罗,听闻你又胡闹了。”
绮罗面不改色,淡淡道:“您待在这皇庄中,消息倒还挺灵通的。只是我斗胆问您一句,我胡闹的事多了去,不知您说的是那一桩?”
景华帝闻言不禁叹道:“绮罗……”
怎么这二人一见面便争执起来了呢?大的不让着小的,小的更加肆无忌惮,简直令他头疼。
老皇帝却并未生气,只哼道:“我说的是哪一桩,你心里明白。你府中那个萧远候,是寻常人家,与你无仇无怨。你却将人拘在府中,成何体统!”
提及萧远候,绮罗终于变了变神色。丽眉微凝,眸若寒霜,冷冷道:“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教。听闻你病了一场,还以为会待我不同,谁知道还是与从前一样,看来,是我痴心妄想……”
老皇帝闻言默了一默,眼眸幽深,叹道:“我是病了一场,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还能再说教你几年。便是能说教你,你如今越长越大,也不肯听我的了。只是,关于那萧远候,我还是奉劝你,早日放人家离开!别束缚着人家。”
“……”
绮罗神色暗沉,不再多言。
“父皇,难得一见,说这些做什么?”
见二人僵持不下,景华帝笑叹一声,打起了圆场。怎奈自从提起过萧远候,绮罗便一直郁郁寡欢,至始至终都寡言少语。
待出了佛塔,已是夜幕时分。
景华帝还在与老皇帝去了文书阁,接见各位大臣。绮罗离开人群,望着天上一轮孤寂的清月,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她避开侍女,独自朝着山庄深处走去。
……
“殿下不见了!”
青玉回过神时,已经寻不到绮罗的身影。
“皇庄这般大,天又黑了,殿下该不会迷路了吧?是不是,是不是该唤锦衣卫们来寻啊……”
赵寻神色凝重,却拂了拂袖:“且慢,如今在皇庄中,若是惊动了宫中侍卫,便会惊动那位。听闻今日公主已被说教了一番,若再出乱子,说不定更惹嫌隙。这样,我们分头去寻,若两刻钟后还寻不到,便再来商议。”
青玉等人纷纷应下,分散开来,四处去寻绮罗。
只是皇庄偌大无比,公主又会身在何处呢?众人四下找寻,也丝毫不见公主的身影。此事甚至惊动了江三郎,江三郎神色沉肃,也动身去寻。
然寻过了秋千花架,寻过了莲塘河畔,寻过了繁华宴席,也没寻到绮罗。
灯檐下,萧远候神色凝重,独自立在庭中,借着月色遥望茫茫皇庄。天际低垂,辽阔无比,数十座楼阁林立,在这其中,有一座观星楼高数丈,立在上头,可以将皇庄尽收眼底。
小公主陈绮罗,最喜欢站在高处。
萧远候心中担忧,朝着观星楼匆匆行去。行过寒冷草木,踏上重重石阶,再沿着长长的楼道向上爬,一路心乱如麻,终于来到了观星楼的最高处。
楼高数丈,苍穹低垂,孤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宽阔的木廊朝外延伸,清辉似水般撒落,踩着一地皎洁往前走,便瞧见岌岌可危的玉栏旁,绮罗独自倚坐在上,一卷宽大如云的烟罗袖在空中飞决。
月色冷寂,寒风凛冽,她坐在那里,身影小小,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萧远候心中顿时一紧,说不出的惶恐浮上心头。他飞身朝前,一把将绮罗抱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