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说妹妹的簪子掉到门外被他捡到,但此刻那簪子明明就在井边,刘三如何会在门边又捡到一根?
就在众人好奇的时候,刘三突然轻声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之前一直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此刻平静下来无端端带给人一丝诡异的压抑之感。
冯科看了他一眼,再度拿起了案上的卷宗,一字一顿道:“如此,看来你的故乡也是同样记错了?平洲青云村,刘嘉?”
刘三身体突然剧烈地抖了起来,之前的平静一扫而空,他眼中满是畏惧和害怕。
冯科却没给他平静喘息的机会,指尖轻压着微微发黄的卷宗,他继续道:“苦读十年,却连举人也未曾考上。此后一度自暴自弃,于家中混吃等死,因不满出身,对亲爹下药。担心事情败露,带母亲和幼妹离开。”
此刻刘三却已经平静了下来。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上黑青色的石板,他恨声道:“废物!都是废物!他们只会拖累人,合该去死!”
围观之人已经躁动了起来,冯科却仍旧是一副淡漠的样子:“所以,你设计换了母亲的救命药,又在妹妹身上放了催情香并支开她去村西边?”
眼见所有的设计已经被捅了个对穿,刘三索性也不再遮着掩着,仰着头,他笑道:“王闻有疯症,空守着偌大的家业也不会打理,要是交给我……要是交给我,我一定比他强上千百倍!”
“所以,你算好时间带上簪子故意在更夫出现的时间去找妹妹,更故意制造动静引来别人,目的就是为了摘清嫌疑?”
刘三眯了眯眼,露出讽笑,“可惜,还是被你看穿了。”
眼看着旁边的文书已经写好了案宗,冯科重新拿起了那两支簪子,“其实,这簪子是我伪造的,目的就是为了诱你说出真话。”
用目眦欲裂来形容刘三也为过,赤红着眼睛,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为什么?”
为什么会怀疑他?为什么会诈他?
眼看着案情已经水落石出,冯科并未隐瞒自己的推测。
“自见到你,我便怀疑了。虽然极力掩饰,但你说话措辞显然和其他村民有所不同,细辨之下就能知道你是一个读书人……一个文弱书生,带着年迈母亲和年幼的妹妹远离家乡在山下做了猎户,只这一点便是极大的漏洞。我派人去查,果然揪出了许多问题。”
刘三突然打断了冯科的话,“为什么你当时不说出来?”
“这只是猜测,而不是证据。”
“久闻冯大人之名,如今一见果然名符其实。这次,是我输了。”
摇了摇头,冯科坐回桌案之后,“你输给的并不是我,你败给的是你无法坚持下去的信念。”
刘三身子震了震,眼底突然多了一丝迷茫。信念?他之前的信念是什么呢?
——发奋苦读,改变命运,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想到支离破碎被他亲手葬送的家庭,刘三眼中突然涌出悔恨的泪水。第一次,他后悔了。
冯科看了一眼便摆手让人将他带下去了,此事牵扯数条人命,最终判决还需刑部来定。
眼看众人都唏嘘着离开了,蔡文这才带着一干学生走上了前。
“许久未见,冯兄仍是如此睿智。”
摆了摆手,冯科叹息了一声:“不过是一些机缘罢了,倒是蔡兄桃李满天下才惹人羡慕。”
两人叙了会儿旧这才切入正题。
“这些是我明义堂的学生,还要劳烦冯兄日后多加教导。”
第34章 政事
明义堂的一众学子未曾想到, 蔡文此话并非寒暄,而是真的嘱托。待到他们醒过神来的时候, 蔡文早已经卷起行李、包袱款款地游山玩水去也。
“……尔等且去寻京兆尹冯科大人, 为师自有安排。”
李玖捧着蔡文留下的黑纸白字沉默了好半晌, 这才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叶明苑。
“叶兄?”
心中感慨了一句蔡文的散养方式,叶明苑微微挑了挑眼皮:“走吧!”
“唉?还真的要去每日报道啊?”
摇了摇头, 拿着众人所做的文稿, 叶明苑微微提高了声音:“车马夫子都安置妥当了,诸位还是抓紧时间吧!”
从青山书院到京兆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时辰的时间,算起来着实有几分浪费时间。不少人对此都颇有几分异议, 叶明苑却不知为何想到了之前和蔡文在聊天中无意间提及的一句话:
治学当先修身。
所以, 蔡文此举的目的在于磨去众人的空想,让诸学子在学习政事处理的过程中修身明义?
按理说这样的解释倒也符合蔡文的性格, 但不知为何叶明苑心中却有一丝异样之感。就好像,蔡文的目的不仅仅于此。
皱着眉思索了半晌,叶明苑尚未得出结果,京兆府却已经到了。
前来领人的依旧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文书,行了礼, 他当先问道:“不知各位公子的文稿可曾带了?”
压下心中突然涌现出的惊疑之感,叶明苑将手中的一叠宣纸递了过去。
仔细数了文稿的数量, 文书笑眯眯地比了个请的手势,而后将众人又安置到了之前曾待过一次的后厅处。
“诸位公子且先等等,冯大人片刻后便会过来。”
这一片刻,便是枯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冯科推开门的时候就当先瞧见了一群蔫头耷脑、昏昏欲睡的少年郎。咳了一声, 他朗笑道:“让诸君久等了。”
何斐惯来无法无天,虽然之前旁观的经历令他对冯科有几分好感,但此刻眼见着冯科一句话就想揭过去,他按耐不住地出声讽笑:“不知冯大人在忙什么?倒是让我们平白等了这么久的时间。”
变脸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何斐的话音刚落,冯科就一敛面上的笑意,整个人透出了几分严肃:“政事、民生,诸君等得了这一个时辰,有的人却等不得。”
吊着的眼角微微垮了下来,何斐被噎得不说话了。
“我并不好为人师,但蔡兄既然将你们交与我,我自然要真心以待、倾囊相授。今日,便从诸君所作的策论讲起。”
已然知道面前的人是一块铁板,明义堂众人自然不会傻的再用脚去踢。无声的沉默间,冯科将手中的宣纸放到桌子,毫无预兆地问道:“诸位觉得,为官最重要的是什么?”
没料到他一上来便是这个问题,众人沉吟了下,这才纷纷开口回答。
“公正。”
“为民。”
“尽忠。”
……
眼看着众人七嘴八舌说出心中的想法,冯科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那诸位在昨日写的策论中又写了些什么?”
不少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却毫无重点者有之;批判刘三毒杀亲父、谋害亲母幼妹者有之;感慨不可以偏概全、务必取得证据者有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法,都有不同的切入点,堪称五花八门。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从为官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出身世家的他们一早便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也会踏足仕途,却从未想过是什么时候,更未曾想过要用官家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他们看待问题的方式,和普通百姓并没有两样,凑完热闹转头感慨一下便会忘记。
冯科一双眼睛何其毒辣,单单看着众人的脸色他便能将所有人的想法猜个□□不离十。手压在那叠颇有些厚度的文稿上,他再度开口道:“诸位可知我想到了些什么?”
没等众人回答,他已经自顾说了起来:“我思考的是,为何刘三会从平洲躲至京郊,可是京郊的吏治出现了问题?我还想到了,刘三毒杀亲父,平洲又为何无人缉凶追查?”
原本静坐的众人心中微微一颤,是啊!这些他们为何没想到?
不知不觉间,众人的气势都弱了下去。
“冯某方才便是在查验此事。”
叶明苑心中已经给冯科竖起了大拇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冯科敲敲打打三次,就已经将明义堂众人隐藏在骨子中的桀骜彻底压了下去。单单是这一点,便不知道比蔡文高明了多少。
“诸位的启蒙夫子都是名仕大儒,我自是不敢说能够比他们更加出色,但我希望,诸君能够在京兆府多听、多看、多思考,万事多从不同的角度的切入,切莫眼高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