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稀疏的夜色,去往不知名的线路,未知又惶惑,如同今天不曾排演过的意外。
她很清楚,从一开始,这就不是农夫与蛇的故事,他们之间不存在怜悯与救赎的关系。
可是博尔赫斯却写,两个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车子驶入居民区,停在一排绿化花栏前。上一次到这里,他连眼睛也未睁,老城区略旧的公寓楼,外墙的白漆也已斑驳,路灯下汇聚着虫子和飞蛾,扑腾着追寻生命的光与热。
宋瑾瑜下了车,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都能猜到下一秒他要开口说什么,多半是鄙夷,大律师难道不该住高档公寓,至少也得是门禁电梯房,怎想白日衣着光鲜的职业,其实也不尽然过得滋润。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在想,原来她住江北,他住江南,难怪两年时间从不曾打过照面。七百万人的城市,哪怕是在同一栋楼里,一个人向左走,一个人向右走,也可以永远不相遇。
“我家在四楼,没有电梯,你能爬楼吗?”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宋瑾瑜把皮包挎在肩上,虽没有伸手,却是准备好了要扶他的。
魏邵天扫了她一眼,一身浅色的衣裤,素的扎眼,转头一声不吭地迈进漆黑甬道。
这男人异常的倔,明明每上一层台阶背都在颤抖,也没有要向她求援的意思。她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慈悲并不适用于所有人,也就随他去了,不过是跟在后头,用鞋跟踩亮每一层楼道的灯。
回安城的这两年,她不是没有调查过魏邵天,只是所获甚微,甚至通过警方拿回的资料,也只有姓名户籍而已。他来到安城之前的人生履历,是一张白纸。
没有谁的人生会是一张白纸,在哪里出生,从哪里毕业……三十多年的人生,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除非两种可能,假身份,或是偷渡客。
走到三楼,魏邵天终于咬着后牙槽骂了一句,“这么不吉利的数,是不是贪便宜,没人买才买的四楼?”
“小偷一般都喜欢偷到三楼。一楼二楼容易进,三楼通常住的是富人,四楼翻窗有生命危险,不划算,按照犯罪心理,四楼是最安全的。”
“睁眼说瞎话也是律师的职业病?”
他在转弯处停下,“你家里,酒精,纱布,有没有?”
她明确知道他的意图,“我家,不是私人诊所。”
“算了,费事。”
魏邵天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还是那只银灰色的诺基亚翻盖机。
她心存侥幸,“想通了要去医院?”
“你家不是私人诊所,没关系,我有私人医生。”
他歪嘴笑了笑,合上手机后又接着爬楼。宋瑾瑜跟在后头,目光锁定在他别在腰后上的那块黑铁。
随即,记忆的开关被触发。
雨季,黑色的切诺基开在泥泞的小路上。车子在晃,车前挂着的红绳佛牌在晃,窗外茂密的雨林在晃……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晃动,她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前座男人后腰上别着的枪。
至此之后,这一幕成为纠缠她整整九年的噩梦。
一个噩梦的结束,通常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混合结构的老房子,玄关的吊顶很低,魏邵天弯着腰进来,暖色的室内灯打在他脸上,全是汗,大约是疼得不行了,他疾步就往客厅的沙发上倒去。
房子是两年前开始租的,两室一厅,不大,家具也是旧的。她习惯了没有家,也没有在安城一直待下去的打算,所以没有费神去添置什么家具,只是打扫得很干净。
宋瑾瑜放下包换了鞋,皱着眉问:“你的私人医生什么时候来?”
“我都不急,你很急吗?”
魏邵天半个身子躺在沙发上,一条腿横在茶几上,瞥了一眼身下浅米色的布艺沙发,“放心,沙发,也给你买新的。”
她胸闷气短,只祈祷他千万别死在她家里,还要害她跑一趟警局录笔录,声音压在喉咙里骂了一句“无赖”,就拿着手提电脑回房间。能挺着腰上四楼,看来伤得还不够重,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气。
大概过了一刻钟,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接下来就是一阵女人的大呼小叫声,伴随着各种打情骂俏的话,也不知是在缝合伤口,还是在调情。本想出去看看,转念又想,随他怎么折腾都好,与她也没有干系。
等写完材料,外面已经没了动静,大概是人走了。宋瑾瑜抱着一丝侥幸走出房间,原本空无一物的客厅茶几上堆满了狼藉的医疗用品,带血的纱布,还有吊完的生理盐水。
她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扎眼的男人还在厨房里晃荡。
“你的私人医生走了?”
“私人医生是给那些七老八十的富豪配备的。我身强体壮,还不需要这么造作。”
魏邵天在碗柜前不知在翻什么,黑衬衫自半腰被裁开,小腹上缠着好几圈纱布,“就一个学医的小姑娘,爱我爱的死去活来的。”
好在雄帮那群人都是些半桶水的混子,子弹擦着他的腰线打过去,伤得不深,但要再往里偏一寸,他就没那么气定神闲了。从前在城寨的时候,三天两头就要动武,那里是彻头彻尾的法外之地,死了人也不过是多刨一个坑的事情,相比之下,今天这种场面的械斗,跟小打小闹没两样。这点伤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但人是肉做的,怎么也得养几天,何况帮里的事情远没那么简单,雄帮的人知道他今天动手,就连警察也早有准备,足以证明他手下的人并不干净。
宋瑾瑜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冷嘲热讽了一句,“魏先生情人真多,遍布各行各业。”
“嗯,就差律师了。”
要论插科打诨的等级,他敢认第二,恐怕整个安城无人敢认第一。
水杯砸在大理石台板上,清脆又悦耳。很显然,她并不关心这些。
“你要在我家待到什么时候?”
“来的路上我就说过了,你要报警也行,最多告我私闯民宅。最后吃苦的还是你,得不偿失。”他好不容易从柜子里翻出半捆面条,在手里掂了掂,“大律师,会下面条吗?”
无赖无赖,不死乞白赖怎么能叫无赖?她瞪了他一眼,往锅里下水,点开煤气灶。
魏邵天哼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等外头风声过了,我就走。你帮了我这一回,往后有的是好处,到时候谢我还来不及呢。”
嫌站着太累,他干脆坐在料理台上,“我看你一年挣得也不多,回头我给你介绍大主顾,当个法律顾问,一年挣的足够你买套别墅住。”
锅底的凉水慢慢冒着小泡,她没有吭声,好似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你这么喜欢劫富济贫,不如自掏腰包好了。”
“也行。不过我这几天在你这养伤,起码要吃好喝好。”
“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看材料,没时间照顾你。你要享受那种待遇,还是找个护工,或者去找你的情人,都比我专业。”
宋瑾瑜打开冰箱,“西红柿鸡蛋面,行不行?”
“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做你拿手的。”
水开了,她专心煮面,打蛋切菜,手法娴熟,像是经常下厨。魏邵天也不找茬,转身回到客厅开始脱衣服。
再回到厨房时,宋瑾瑜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原先的黑色衬衫已经换成了灰色棉T恤,她记得他随身只有一把枪,一只手机,不记得还有能更换的衣物。
“你身上的衣服哪来的?”
“小姑娘送来的,不然呢,你家有多余的男人衣服给我穿?”
魏邵天在餐桌前坐下,翘上二郎腿,又是那副死性不改的痞气,“你家也不像有男人光顾。”
她倒不予置气,转身对着炉灶,冷声道:“你非要呆在这里,那就约法三章,井水不犯河水。”
他饶有兴致,“没搞清楚状况?你是人质,我是绑匪,你跟我讨价还价?”
“我救你一命,是出于好心,既然要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彼此尊重。”她面不改色,屹然有在谈判桌上的架势,“我知道你有枪,我已做了最大的让步。”
魏邵天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我都这样了,有心无力,干不了什么。”
她当他默许了她的条件。面煮好,她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剩下的全都倒进一个大汤碗里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