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晋级手札(清)(61)

杪春压着嗓子喊,飞也似的追了上去,“那是翊坤宫,不能擅入。”

储秀宫与翊坤宫毗邻,一堵高墙相连。先帝在世时,住在两宫的妃嫔关系紧密,便请旨开了道角门,方便两宫来往。直到当今皇帝登基,翊坤宫赐给了青梧,储秀宫住的是安嫔,这两人性子南辕北辙合不来,没什么姐妹之情可以共叙。再往后,青梧封后,入主坤宁宫,翊坤宫无人居住,这道角门自然而然也荒废了。晨音几乎没用什么力气,便把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拽了下来。她从前在翊坤宫住了几十年,连殿内有几块青砖都一清二楚。如今乍然闯入,翊坤宫的格局虽未有什么变化,可里面一草一木都不复她记忆中的模样。难免的,有几丝物是人非的寥落。晨音在庭院里站了片刻,径直走过东厢房后座间,找到那堵爬满迎春花藤的高墙。如今的时节,鹅黄的迎春已经谢得七零八落,掩在层重叠翠的藤蔓间,影影绰绰。这片迎春藤蔓是青梧幼时入宫那年亲手栽种的。晨音记得,从前的康熙十六年,她受封宜嫔迁入翊坤宫时,这片藤蔓花墙还青翠繁茂。可自康熙十七年,青梧崩逝后没多久,这片藤蔓竟也离奇的枯萎了。她仗着身份,让花房找了好些个花匠来,却也无济于事。如今,晨音只是常在,指望不上那些没本事的花匠,索性自己动手。-杪春找到晨音时,发现她正蹲在藤蔓下,右手捏支银簪,专心的在挑主干根脚黄黄黑黑的虫蛀。为了不让那些虫落在其他叶片上,再次为害,晨音还特地拿帕子接在地上。杪春只扫了一眼帕子上细细密密嚅动成团的虫,鸡皮疙瘩爬满身,咽了口唾沫,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不敢置信的问,“小主,你这是?”

“除虫。”

晨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吩咐道,“你回去找咱们宫里看管花木的小太监悄悄要些除虫的药,埋土里的和喷洒的都拿来。另外,再带一把花剪。你路上避着人,别露了痕迹。”

“啊?”

杪春涨红了脸,恳求道,“不行的,小主,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咱们快回去吧,擅闯翊坤宫可是大罪。你要是真喜欢花儿草儿的,咱们回宫去慢慢种。”

“我有分寸,你别怕。”

晨音安抚了杪春一句,“只要注意些,不会出事的,快去吧。”

主仆尊卑,杪春见拗不过晨音,只得讪讪的点头。往外小跑了两步,又倒回来问晨音,“小主,那边的木架子上有把花剪,奴才还用拿吗?”

晨音顺着她指的地方看了眼,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不必了,你快去快回。”

天上日头越来越烈,晨音抹了把额上的汗,一心都在清理黄粉和虫蛀上,听见院子里轻悄的脚步声,以为是杪春去而复返,头也不回的说道,“把花剪递给我。”

良久,没得到回应。晨音蹙眉,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直直撞进一双沉寂浓黑的眸瞳。晨音怔然一瞬,迅速收回目光,低头行礼,“嫔妾给皇上请安。”

皇帝自鼻息间喷出一声轻嗤,意味不明的问,“你不是病了?”

晨音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深意,佯装不知,“是,嫔妾前阵子病了,这几天刚见好,今日是第一次出门。”

皇帝却不是好糊弄的,索性开门见山,“承祜盼你去探病,可是有段时日了。”

前阵子,承祜刚迁到奉先殿时,后妃们明明十分忌讳承祜的痨瘵病症,却碍于皇上的面子,不得不摆出一副慈爱良善的面孔,前去探病。只有晨音用染了风寒,唯恐前去奉先殿加重阿哥病情为由推脱了。不成想,今日被皇帝逮了个正着。那便,就是今日罢。反正早晚,都要跨出这一步的。“皇上言重了,嫔妾与阿哥不过是幼时多见过几面,不足挂齿。您与阿哥才是嫡亲父子,他最盼的应该是您。”

“少给朕兜圈子。”

皇帝眼神凉飕飕的往晨音身上一扫,说道,“你不想去?”

晨音默然片刻,手心用力攥紧,倏然抬头直视皇帝,坦诚且倨傲,“是,不愿去。”

皇帝浑身气息随之一凛,厉声道,“放肆!如此桀骜,是朕给你脸了?”

意料之中的冷斥。晨音半昂的脸上,眼眉肃然,没有丝毫受惊的情绪,眸中的桀骜之色不减反增。皇帝平素被人捧惯了,那忍得了这般轻视,张口就要惩戒晨音。晨音的声音却先他一刻出来,幽幽的,“这宫里,总要有个人记得她,站在她这边。不为别的,能替她照管一下她亲手种下的花儿也好。”

寥落的语气,似枝头无力争春败落的迎春花。所有的孤傲不羁,在这一刻,终抵不过时移世易的悲凉,全成了不堪一击的佯装。皇帝积了满腔的怒气,被她腮边不经意划过的清泪,融得无影无踪。皇帝见过很多女人的眼泪,却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面上摆得比谁都倨傲强硬,实则有颗重情重义,纯净透彻,柔软到极致的心。哭得他心里,都跟着涩了。放眼宫里,受过青梧恩惠的人不知凡几,却只有她,敢在青梧故去后,依旧为青梧抱不平,守清明。就连他这当皇帝的,都不敢……皇帝的视线从那那双清凌凌的眼,细细描过晨音面上每一寸肌肤,有个荒唐的念头不经意蹦出。这样的女子,明明应该养在锦绣金玉堆里,当朵不识人间忧愁,灿烂绚丽独自开的富贵花。让她哭,真是罪过。叱责的话那还说得出口,皇帝视线从晨音脸上移开,微微定住心神,“风口处哭容易着凉,早些回吧。朕会派花匠来照看这株花木。”

晨音低头行了礼,糊着满眼清泪,默不作声往外走。皇帝眉头轻挑,右手在袖子里捏了捏,明黄的帕子露出一角,最终还是没喊住她。-宫里的日子,向来没什么新花样。自那日晨音在翊坤宫遇见皇帝,已是四日过去了。皇帝守诺,当真派了花匠去翊坤宫照看迎春花。不过晨音还是不放心,找机会偷偷溜进去看过几次。这天,晨音刚歇了晌起来。杪春便匆匆进来禀告,说丹朱前来请安。“让她进来吧。”

自青梧崩逝后,坤宁宫的三个大宫女,白盏出宫待嫁,云婠自请去了奉先殿伺候,只有丹朱一直守在坤宁宫。晨音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乍然一见,竟觉得她似老了好几岁,紧抿的唇角隐约可见细纹。一番见礼后,晨音让杪春给丹朱搬个锦凳来。丹朱却是摇头阻止,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晨音面前,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小主,请让奴才到您身边伺候。”

晨音放下茶盏,摆手示意杪春到门外守着,然后亲自扶了丹朱起来。“姑姑折煞了。”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现在,晨音都对忠心耿耿的丹朱印象极好,与她说话也少了弯弯绕绕,“姑姑此来,究竟是何意?”

晨音记得,上一世丹朱最后是出宫嫁人的。怎地,这次跑到她这里来投名了。“听说皇上派人去照看翊坤宫的花花草草了。想来,娘娘临终前给小主铺的两条路,小主已有抉择。”

丹朱欣慰一笑,她在坤宁宫等了这么久,终于让她等到这一天了。青梧临终前那番安排,既是为自己和晨音求个清楚明白。最重要的,还是给晨音铺路。晨音入宫得尴尬,青梧知道自己走后,后宫无人会做她的靠山,护着她。所以,便把目光放在了前朝皇帝身上。进,晨音心志不差,完全可以凭借那晚给皇帝留下的惊艳印象争宠,自己站稳脚跟。退,皇帝则会看在青梧对她至死不能释怀的愧疚上,从而多给她几分怜悯,护她在后宫苟活一生。在青梧心底,自己终究是欠晨音的。所以,她施了恩,却没再见晨音,更没趁机提出任何条件,而是轻飘飘把选择权交给了晨音。进也好,退也罢。晨音想到那日的情形,目色稍黯,淡淡地问,“姑姑近来,一直在观察我?”

她这才走了第一步,丹朱便迫不及待的找上门来了。“是,奴才惭愧。”

丹朱再次下跪,“小主可以随意处罚奴才,奴才甘之如饴。”

丹朱不顾晨音的阻止,又磕了好几个头。“善恶到头终有报。从今往后,奴才愿跟在小主身边效犬马之劳。只要,能让奴才亲眼看见那个害了娘娘的恶人有何报应。”

“丹朱。”

晨音正色道,“这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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