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感受到她有心事,从萧婷的村子回来后,便始终藏在心里,压抑着,克制着,或许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算她不打算说,他也能隐约猜到。唯有关乎她的家人时,她才会露出这样沉默忧伤的眼神。
“蓉城的冬天也是这样?”他问。
君瑶的手在慢慢回暖,听闻“蓉城”时,睫毛不由一颤,说道:“不是很冷,穿厚些还是比较舒服的。”
“会下雪吗?”他继续轻柔地问。
君瑶的手微微僵了僵,下意识将手抽回,却被他握紧。
“蓉城很少下雪,若想看雪,需到山上。”她有些敷衍地说。蓉城有座西岭雪山,可她从未去过。李枫曾无数次撺掇她去西岭看雪,可她都推辞了。次数多了后,李枫也不再提。但他无法明白,君瑶不喜欢看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怕冷,而是怕深刻地回忆起兄长离开的场景。
她眼底细微的情绪,没逃过明长昱的眼睛。一提到蓉城,他几乎能推测出她的心事与此有关。
为何在入晋州之前没有?只怕与她前两日的经历有关。对于她与李青林遇险逃亡的这两日,她也许有所保留,没有将全部实情告诉他。
他慢慢地搓揉着她的手背:“你幼时手冷,可有人为你这样暖过?”
君瑶怔了怔,能这样为她暖手的人,自然是无比亲近的人。还未入楚家时,她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温暖总没有问题。但偶尔玩疯了,也不会太注意自己的冷暖。为她暖手的,除了母亲,就是兄长。
他拐弯抹角的话,终于让她恍然大悟。一瞬间,细弱却激荡的情绪翻涌而出。她微微抿着唇,轻声道:“我……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不相信那个黑衣人说的话……”
明长昱温和地问:“他说了什么?”
君瑶抬眼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眼底确认什么。
“他说,我的兄长已经死了。”
她强撑着,隐忍着心痛,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明长昱眉宇轻轻一蹙,反问道:“你信了?”
君瑶摇头:“我不信。”
他把他抱进怀里:“你不相信是对的。这晋州的人居心叵测,除了我,你谁也别信。”
他不仅仅是值得她信任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值得她信任的人。在他与黑衣人之间,她当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何况他的话,于她来说,无疑是一丝希望和寄托。哪怕是渺茫的,她也愿追随着他走下去。
她很少向人表露出脆弱。而此时的她面色平静,背脊笔挺,但他依旧能察觉出她内心的彷徨和脆弱。他无声地抱紧她,两人相互借着彼此的温暖和力量。
两人抱了有一会儿,直到君瑶的手微微出汗,她才和明长昱分开。
情绪好些后,周大夫带着药箱来给君瑶诊脉看伤,明昭也来交代驿站的安排情况。
驿站不大,刚好够明长昱将其里里外外看守得森严牢固,根本混不进任何的外人。如今住在里头唯一的两个人魏含英与许穗儿,也会在一切布置完成后离开。
周大夫为君瑶诊了脉,君瑶毕竟不方便让周大夫为她处理伤口,只好带着药回房自己处理。房内已按明长昱所吩咐的那样烧了炭火,房内温暖干燥。刚关好房门,明长昱就敲门进来了。君瑶方将外衣脱下,闻声立刻胡乱披好,回头窘迫地盯着他,一边往屏风后躲闪:“侯爷,你近来做什么?”
明长昱自然而然地走到屏风后,神色熟稔地仿佛两人已如此多次,他让人备了热水,复又将药瓶纱布一一摆好,脱了软椅到她身边,说:“过来,我帮你处理伤。”
君瑶犹豫。昨日也是让他帮忙处理伤口的,但那时她的伤口牵扯得疼,确动作不便,才让他帮忙。可现在又不是。何况面对他炽热直白的目光,她会心悸难耐,窘迫得不好意思。
正犹豫间,他已拧好干净的软巾,拉着她轻轻坐下,灵活地解开了衣衽。微冷的空气刺激着腰部的皮肤,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她下意识侧身避闪,却听到他一声轻叹。
这一声轻叹,才让她神回归为,旖旎荡漾的心绪里,泛起淡淡的暖意。他面对的是她腰间裹着厚厚药膏与纱布的伤口,除了心疼,也生不出其他心思。这腰本就细,盈盈一握,皮肤细腻,犹如初升婴儿般娇嫩,所以那混着药粉的伤口,便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他解开纱布,用软巾擦了擦,那柔软的触感沿着伤口边缘,一直延伸到背部——他在帮她擦背。
君瑶挺着腰,慢慢松软,犹如一只被抚摸的猫。
“伤口不要碰水,若想洗澡,就这样擦一擦。”他说道。
她点点头:“不过我也可以自己擦。”
软巾有些冷,他重新浸了热水拧干,再沿着她光洁流畅的背轻柔地擦拭,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上药时,他说道:“这是被匕首刺出来的伤口,你落水时,可注意到可疑之处?”
君瑶向他讲述那晚的经历时,并未讲得太细,只说落水后被李青林救下,又在林中遭遇杀手,再次得李青林相救之后,被萧婷带回村中养伤。经明长昱一提醒,她才认真思索起来。
她是被人拖下水的,落水后浑身冰冷失去感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撞到了什么。但此时却细想出一个疑点:魏含英落水,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魏含英此人,不得不让君瑶与明长昱警惕怀疑,自从与她相遇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有些匪夷所思。小雅茶肆斗茶,张老板刁难,魏含英船只破损沉水,这一切都刚好发生在明长昱与君瑶眼前,看似是意外,实则难辨真假。更何况魏含英上了船之后,水匪就随之而来。她落水之后,被君瑶发现,君瑶在救她之时,被水匪拖入水中。
凝神沉思,她回答明长昱:“我也不知是什么人拉我下水。”顿了顿又说:“但我觉得魏含英很是可疑。我那时被拖下水,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葬身水中,是李青林救了我。之后魏含英是如何脱险的呢?”
明长昱面色有些难看,谨慎地为她裹好纱布,说道:“主船被毁之后,我的人用卫船将水匪的船困住,那群水匪对晋河十分了解,得知失手后就纷纷潜水逃走。我这才带着人收拾残局来找你。魏含英则是明昭从两个水匪的船上救下来的,当时她与两个水匪纠缠,也受了伤。”
君瑶微微抿唇,一时难以说出其中到底有什么端倪。思索了片刻,又问:“以你的经验来看,那魏含英可有身手?”
明长昱默了默,才说:“没看出来,但或许是她掩藏得好。”他自然知道君瑶为何有此一问,又说道:“她在水匪散逃后不久就被明昭找到,没有机会扮作杀手去追杀。何况,你说过那杀手收剑的动作有问题……”
“杀手收剑的动作,可能是形成习惯的下意识动作,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让我将这一线索透露给你,离间我们内部的人。”君瑶担忧地说。
试想一下,若明长昱的人刚进入晋州,还未着手调查茶税之案,就开始怀疑内部的人,互相猜忌,将是怎样的后果?届时人心涣散,志气不齐,还如何查案?
但若真有内鬼,才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这个内鬼就在他们身边,每日相见,且这人还故意设计,让明长昱与其心腹相互猜忌。
这简直让君瑶不寒而栗。
处理好伤口之后,君瑶穿好衣裳,摸了摸温热的床榻,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就暂且休息一日,你好好养伤,明日之后再开始查案。”明长昱说道。
这一夜,南方湿冷的风吹过晋州上空,裹挟着黑夜阴沉沉的压下来,将晋州的黑暗与危险,统统掩蔽在黑色中。
君瑶难得地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她又梦见了兄长,他的身影模糊,轮廓不清,就走在阴冷潮湿的夜色里,幼小的君瑶捧着一束鲜艳的芙蓉,紧紧地追随着,哭喊着,每走一步,手中的芙蓉便渐渐枯萎,娇嫩的花瓣一一掉落,随着凌冽的风飘散,落在一枚雪白的官银上头,化作黑灰。那官银银光闪闪,犹如黑夜中的萤火,有魔力地吸引着她。待她走近,白银化作大雪——是与兄长分离时下的那场雪。她在雪中踽踽而行,蹒跚而前,急切地呼喊着兄长的名字,兄长终于停下来,慢慢地转身。